“这串钥匙我交给你。请你带着你的人,守住户部账房!”
黄懋官的猜测很符合情理。林十三听后如醍醐灌顶:原来是这样。应该是严家在南京户部这边有要命的烂账要消。
守护户部账房,并不是林十三这个南京锦衣卫闲散官的职责。
他大可以一走了之。兵变就兵变吧,天塌了有大个顶着。干他一个小小千户什么事?
但他没有选择那样做。
张伯曾评价林十三:你不适合当官。因为你还有良心。不多,但够用。就这点够用的良心,迟早会害死你。
果如张伯所言。
良心让林十三选择冒险留下来。
林十三拱手道:“黄部堂放心。即便豁上我这条命,也要保户部账房周全。我这就带弟兄们过去。”
林十三带着三十名袍泽来到了户部账房大门前。
两刻之后,叛兵冲入了户部官衙。他们高喊着:“刀在手,跟我走,杀懋官,取军饷!”
黄懋官正了正冠带,步伐稳健走出大堂:“我乃大明南京户部左侍郎黄懋官,还不跪拜?”
本来黄懋官打算跟叛兵们说理。
然而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甚至没有说理的机会。
一群叛兵上前,二话不说抡起拳头砸向黄懋官。
无数叛兵加入了围殴黄懋官的行列。他们你一拳,我一腿。黄懋官一个文弱书生,十死无生!
在临死前,黄懋官喊出了一句载入史册的遗言:“马坤,方悠山误我!”
马坤是给振武营士兵降了一钱军饷的前任南京兵部尚书。
方悠山则用一箱宝钞点燃了振武营士兵的怒火。
片刻之后,黄懋官一命呜呼。
南京城留守诸部惟一真正做事情的好官死于叛兵之手。
黄懋官,福建莆田人。嘉靖十六年福建乡试第五十三名举人;嘉靖十七年二甲第四十五名进士。
初授礼部主事,改吏部,历文选郎、太仆少卿、太仆寺卿、顺天府尹。
嘉靖三十六年筑宁夏赤木口边墙有功,升南京户部右侍郎,又晋左侍郎,总督南京粮饷。
其在任上勤勉为政,时人赞曰“南京留守部,只有懋官助”。
嘉靖三十九年春,振武营兵变,被害。
不多时,几百乱兵冲到了户部账房前。
林十三抽出绣春刀,大义凛然道:“此乃南京户部账房重地,有擅闯者杀!”
三十多个锦衣卫袍泽亦抽出了腰刀。
因事发突然,林十三带袍泽们离开大长干街时只带了随身的腰刀。没带长枪、手弩、火铳。且无一人着甲。
几百顶盔掼甲,手持长枪的乱兵若冲上来,林十三等人还不够给他们塞牙缝的呢。
但此刻林十三面无惧色。
我已享了五年大富贵。若今日命该绝于此,那便盎然赴死吧!
史书或许只是一笔带过,甚至不会提我的名字。但我无愧于天地良心!
为首的百户看了一眼林十三:“这是账房?”
林十三吼道:“是账房。擅闯者杀!”
百户骂了声:“老子们找的是银库。进账房干瘠薄毛?”
刚骂完,一个士兵跑了过来:“弟兄们,找到银库了,在东面!”
百户吼道:“弟兄们,去银库,拿军饷!”
说完他们扭头就走。
林十三心中暗道:难道严党煽动兵变的原因,不是为了平账?
那他们冒着这么大风险煽动兵变是为了什么?
乱兵们洗劫完银库便离开了户部,在南京城内大肆抢掠。
林十三在账房前守到了半夜。却无一人来打账房的主意。
林十三吩咐一众袍泽:“你们暂且守在这里。我给你们一道死命令,擅离职守者杀无赦!”
袍泽们平日里拿足了林十三的好处。对他万分忠心。
袍泽们表态:“林千户放心,人在账房在!”
林十三出得户部,骑马赶往魏国公府。
平叛需要名正言顺。魏国公徐鹏举是南京守备,林十三需要先找到他再做打算。
在去往国公府的路上,简直称得上是满目狼藉。
到处都是抱着抢来财物的乱兵。不少路人横死街头。还有一些衣衫不整,哭喊着躺倒在地的女人。
林十三纵马狂奔了一刻,终于赶到了魏国公府。
魏国公府内,留守六部、留守五军都督府的堂官正在跟徐鹏举议事。
林十三大步走了进来。
徐鹏举见到钓友,随手一指,示意他找个地方坐。
这场有关平定兵变的会议,堪称官场废话的典范。
第207章 平叛之夜众生相
徐鹏举清了清嗓子:“南京竟然出了兵变之事。振武营的坐营游击将军廖杰难辞其咎!我已写了参劾奏疏。他即便不是兵变谋反的罪魁,也有失察之罪。”
“在其位就要谋其政,担其责。朝廷把振武营交给廖杰,这是多大的信任!他却坐视手下兵变。理应承担首责!”
一众部堂、都督纷纷附和:“是极,是极。”
好家伙,叛兵正在南京城内奸淫掳掠,胡作非为。这帮人不去想法子赶紧平叛,反而忙于找人背黑锅。
林十三失声喊道:“国公爷,军情如火,五千叛兵正在城中抢劫、杀人、奸淫、放火。当下你该拿个主意,立即平叛!”
徐鹏举道:“平叛是大事,需仔细斟酌斟酌、谋划谋划、考虑考虑、商榷商榷。”
林十三高呼道:“难道要等到叛兵打到国公府,你们才会着急?军情如火啊!”
南京兵部尚书瞥了一眼林十三:“你是哪个衙门的?什么官职品级?”
林十三答:“在下南京锦衣卫千户,林十三。”
兵部尚书一脸不屑:“一个区区正五品官儿,芝麻大点。公侯伯和部院大臣议事,哪有你说话的份儿?来人啊,给他撤座,站着!”
刑部尚书跟林十三很熟。林十三用巧妙法子帮他的爱猫治过抽搐症。他劝林十三:“林千户,稍安勿躁。兵变之事,绝非一朝一夕可以解决的。”
“这就像是治病。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我们这么多人在这儿呢,总能商议出个妥善的法子,平息兵变,还南京百姓以太平。”
几名部堂纷纷附和:“许部堂所言才是老成谋国之言。事缓则圆,急不得!”
“年轻人,我们这些人为官多年,什么风浪没见过?我们还没急呢,你急个什么劲?公爵不急,急死个小千户。可笑。”
“后生,要学会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今后才能有前途!”
这帮官场老油子不愿对平叛之事发表意见,以防未来承担责任。林十三进来后多说了几句话,他们可算找到了转移矛盾的点。
好家伙,这场会议的议题似乎从平叛演变成了对林十三这个官场后生的教诲大会。
林十三眉头一紧,计上心来,他大喊道:“诸位爵爷、部堂爷。我急着平叛不是为了别的,是为你们的性命着想啊!”
“振武营的叛兵杀进城就放出了话,要杀光南京城的公侯伯、六部尚书侍郎、五军都督。”
“黄懋官黄侍郎,已在户部大堂外被叛兵围殴致死!尸体已无人形!那惨状我都不忍直视!”
“如今叛兵在城中四处搜寻诸位的踪迹。一旦诸位被他们发现,恐十死无生!”
“兵变晚一天平定,诸位的性命便悬着一天!”
一旦涉及根本利益,这帮老家伙立马上了心。
“啊?叛兵是冲着我等来的?兵变害国害民,是头一等的恶事。需立即平定!”
“魏国公是南京守备,中军都督。除了振武营,还掌着新江口营、大教场营、小教场营、池河营、浦子口营。请您立即调五营入京平叛!”
“对对对!魏国公请快发军令吧!”
“魏国公乃中山王之后。您兵锋所到之处,一定所向披靡,叛乱立平!”
“没错没错。魏国公有万夫不当之勇!他亲自出马,一个顶俩,不,顶两万!”
其实平叛这事儿并不复杂。就是调兵入城而已。五营对一营,官军占绝对优势。
林十三朝着徐鹏举一拱手:“请魏国公听诸位爵爷、部堂爷之言,立即调兵平叛!”
关键时刻,徐鹏举不含糊!他展现一个草包应有的特质——优柔寡断、推卸责任、见事就躲。
徐鹏举道:“诸位都晓得,我这个南京守备是纸糊的。说是南京的最高军政官员,其实下面的卫所军、营兵都不听我的。”
“调兵入城是多敏感的事情啊!我当了二十年守备,从未动过调兵用的王命旗牌!”
大明军队没有虎符。若遇紧急状况,地方文武官员可凭王命旗牌,不经请示皇帝,权宜调动军队。
徐鹏举又道:“让我调兵也可以。诸位得联名跟我签个调兵的文书。省得事罢朝廷疑我调兵是图谋不轨,意图谋反。”
“文书的签名顺序嘛,不用以官职大小为序。我看按姓名笔画为序如何?”
好家伙。徐鹏举的提议,姓王、姓于的绝对不同意。
一说要联名写调兵文书,一众部堂官又开始推诿塞责。
“大明制度,南京守备管南京驻军。皇帝钦赐王命旗牌就是给您调兵用的。您调兵符合制度。我们画蛇添足,签什么调兵文书,反倒成了不合制度。”
“对对对。制度不可违啊!国公爷还是自行调兵的好。”
“这事儿得这么看。您调兵平叛合情合理又合法。若我们一窝蜂跟您联什么名,难免朝中会有人攻讦您结党营私。”
“对,京师那群言官的嘴厉害的很。说不准会说您与南京诸勋贵、官员勾结,意图谋反,划江而治呢!”
徐鹏举开始跟众人拉扯:“不成不成。我一个人调兵,更显得有不臣之心!王命旗牌岂可擅动?”
“我看那些叛兵没别的心思。就是军饷没发全,憋了火。来南京城中抢劫一番。等他们抢够了,自然会散去退出城外。”
“对了!已是春末,快到了桃花汛。应天巡抚赵贞吉按制度移驻苏州,主持水利。不如派人去苏州,请回赵贞吉主持大局!”
林十三被徐鹏举的无耻震惊了!
等待叛兵“抢够了”自行退出城外?抢劫哪里有个够?南京城里的老百姓还有活路嘛?
自己不愿担责,反而把平叛的责任推到赵贞吉身上?
赵贞吉是出了名的官场“三不沾”。麻烦事不沾、没好处的事不沾、劳心劳神的事不沾。
去求他,结果无非是继续踢皮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