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比吃饭,驯象所这帮弟兄绝对勇冠三军。
伙房四堂,甲堂供有飞鱼服在身的;乙堂供试百户、总旗;丙堂供小旗、在册校尉;丁堂供堂贴校尉、藩属国象奴。
林十三虽已是北镇抚司副千户,穿飞鱼佩绣春,却习惯了在丁堂用饭。
丁堂的饭窗前挂着一方牌子“今日林副千户助银十两,添烧排骨、卤猪蹄两味。多领猪蹄者剁手。”
这牌子是驯象所饭堂出了名风骚泼辣的春娘写的。
林十三当过三年堂贴校尉,晓得丁堂放饭像糊弄猪。
故他隔三差五自掏腰包,让春娘多做几大锅硬菜,给堂贴校尉和象奴们改善改善伙食。
林十三一进丁堂。堂贴校尉和象奴们齐刷刷的朝他拱手:“见过林千户,多谢林千户。”
林十三一压手:“无需多礼。盛饭吃吧,多吃些。”
他和孙越、李高来到放饭木窗前。迎面看到了寡妇春娘那张媚脸。
孙越涎笑道:“春娘姐姐,嘿嘿,快嫁给我做妾吧。也省得天天在伙房烟熏火燎。”
春娘在伙房十年,早就习惯了被这群臭男人调戏。男人调戏她,她一贯骂回去。
春娘笑骂道:“看你胖得像个肉球,定然体虚的很。娶寡妇当妾?没听说过嘛?三十五的寡妇赛蚂蝗。”
“你不怕死,我还怕把你吸干呢!”
孙越笑道:“去你的吧。”
旁边的一众袍泽齐声起哄:“吁”
春娘抱怨道:“林千户,你得跟上面说说,这月丁堂的伙食银又减了三成。我也不能光指望你当善人添伙食啊。”
“等你调走了,这些在驯象所真正出力干活的堂贴尉和象奴,总不能天天吃水煮白菜、腌萝卜。”
林十三叹了声:“没法子啊。今年开春后,宫里和厂卫的一应用度都减了不少。连司礼监的公公们都顿顿白水面条就酱菜。”
今年正月,朝中言官上奏疏跪谏。说什么东南倭患肆虐、北方鞑靼虎视眈眈,朝廷用度大涨、财源紧缩。宫中应裁减用度。
那帮聒噪的乌鸦占着个“理”字,嘉靖帝无奈,只得下旨裁减宫中用度。
连皇帝的耳目——厂卫亦在裁减用度之列。
林十三等人在驯象所吃罢了饭,回值房补了个午觉。
晌午得好好养精蓄锐,晚上才好跟妻子、小妾搞开枝散叶的大事业。
一觉睡到申时正刻,他去常青云的值房耍了一会儿孔明锁。
不知不觉到了酉时。下差钟一敲,驯象所的人一窝蜂似的涌向大门。
孙越和李高约着去怡红楼喝花酒,喝完酒买通宵灯笼票,睡新来的大同婆姨,为明日的辩经会做准备。
林十三则回了家。
福寿街新宅院中,虎儿正跟王小串玩鞭炮呢。
虎儿将一个细竹筒放在地上,竹筒用绳子密密麻麻裹了几十圈。
他将一枚小鞭炮放进细竹筒里,露出引线。王小串则往细竹筒中塞入一枚小石子。
林十三笑问:“你俩这是做什么呢?”
虎儿道:“爹,我造了一门竹炮,你看!”
林十三饶有兴致的俯身查看竹炮,他接过王小串递过来的长香,引燃了鞭炮引线。
“呲,砰,啪!”
小石头不偏不倚,打中了院中的石榴树主干。
林十三笑道:“虎儿,你长大打算到锦衣卫当铸炮军匠嘛?还别说,你还挺有天赋。”
三日之后,天津卫塘沽口。
天津卫是海防卫所,京师的海上门户。但因处于内海,离倭国又远。倭寇从不登陆侵扰。
放着离倭国海程近又富庶的浙直不抢,哪有来塘沽登陆抢掠的道理?
天津卫又非九边,鞑靼人即便长驱直入,先打的也是京师。
故自永乐年起,天津卫已有一百六十多年未经战事。
天津将士疏于操练,平日里懈怠的很。天津卫城成了一座巨大的赌场和妓馆。
塘沽口炮台上,一名小旗正倚着城墙,把兵笠盖在脸上打瞌睡。
一名士兵摇醒了他,颤着声音说:“小,小旗,海衅!海衅!”
小旗骂道:“别一惊一乍的。塘沽口啥时候出过海衅?”
士兵道:“小旗您自己看啊,海上那些船”
小旗站起身,手搭凉棚往海面上一看,顿时吓得面色发白。
只见海上有一直偌大的船队,足有十二三艘之多。
其中为首的两艘是战船,长约十五丈,光是一侧杵着的黑黢黢的炮管子就有三十多根。
小旗自然不知,眼前这战船名曰“盖伦”,是西班牙无敌舰队的主力战船。
小旗连忙喊道:“快告知千户,哦不,告知指挥使。有敌船!”
又两日,永寿宫大殿内。
兵部尚书杨博拱手道:“禀皇上,天津卫已探明。在塘沽口停泊的船队乃是佛郎机商船队。共有商船十艘,护卫战船两艘。”
礼部左侍郎李春芳道:“禀皇上,本部主客司已派出通译,与佛郎机人联络。”
大明会说佛朗机语的人多得很。
正德朝时,佛郎机便向京师派出过使者,朝见武宗。
武宗留下了佛郎机通译亚三,亚三一度成为豹房红人。没少教武宗佛郎机语。
武宗甚至能用佛郎机语在西苑假市上贩卖货物。
嘉靖帝敲了一下铜罄“当”。
吕芳问李春芳:“主客司与其联络的详况如何?”
李春芳答:“商船队的统帅名叫姓缸洒雷丝,名劳尔。乃是佛郎机地方以西巴尼亚国(西班牙)的水师上校。啊,就相当于咱大明的千户或卫指挥佥事。”
“他此番率领商船队来大明有两个目的。一是出售船上的大批货物。其中四艘船所载全都是火器。”
“二是请求觐见皇上,请求通商。”
徐阶道:“大胆西夷,满嘴谎话!既是通商,为何要派战船?”
“皇上,臣听说两艘战船上光是大炮便有一百二十门。”
“西夷的战船,开到我大明海上,这是在有意挑衅!说不定通商是假,欲登陆抢掠是真。”
徐阶是朝中出了名的保守派,反对开海通商。
严世蕃想说话,严嵩却给他使了个眼神,示意他噤声。
刚刚升任太常寺卿的高拱虽在表面上是徐阶一党,其实却与严嵩一样是坚定的开海派。
高拱出班道:“禀皇上,西夷地方离大明不远万里。海上不知有多少海盗、倭寇。”
“若无战船一路保护,恐怕商船队在浙直沿海已被倭寇劫掠。”
青纱帷帐内传出铜罄声:“当。”
严嵩这才开口:“禀皇上。胡宗宪的奏疏今日刚到。夷酋劳尔去过杭州,在浙直总督府拜谒过胡宗宪。”
“西夷商船队载有三千杆火铳,名曰‘穆什特克’,还有一百五十门佛郎机子母快炮。另有铳子、子炮铳一大宗。”
“这批火器,劳尔向胡宗宪要价五十万两或等价丝绸。”
“因牵扯到与西夷人的大宗贸易,胡宗宪不敢做主。便让其北上,与礼部、户部、兵部商谈。”
严世蕃道:“禀皇上,去年胡宗宪便有奏疏,请求购买佛郎机火器用于抗倭。徐次辅说交由部议。议了快四个月也没有结果。”
“臣以为,不如派员与那个劳什么耳朵好好商谈一番。买下这一批火器。”
“锦衣卫和工部多得是能工巧匠。买三千杆火铳,能仿造出三万杆。买一百五十门炮,能仿造出两千门。”
“这样一来,九边和东南的军备将焕然一新。”
吕芳凑近青纱帐,听嘉靖帝耳语了几句。
随后嘉靖帝道:“着礼部、户部、工部、兵部、司礼监派员,前往天津卫,与夷酋劳尔商议火器买卖事宜。”
“佛郎机人万里来朝,诚心可嘉。仿藩属国使臣例接待。”
半日之后,司礼监值房。
林十三快步走了进来:“舅舅,您找我有事?”
吕芳颔首:“派你个稀罕差事,去一趟天津卫,去见西夷人。”
第159章 西夷人的新奇玩意儿
吕芳说出了派林十三前往天津卫的意图。
其一,嘉靖帝希望这番与佛郎机人的贸易能够顺利进行。又怕朝内的禁海派使诈。
让林十三去天津,是为看住禁海派,防止他们从中作梗。
其二,林十三是宫廷传奉官。佛郎机人的商船上若有新奇玩意儿,林十三需带回宫中,博嘉靖帝一乐。
林十三心中叫苦。
这哪儿是什么美差。这事牵扯到了朝中开海派和禁海派之争。
几个月的好日子,这就算过完了。
徐阶那边也没闲着。他的学生邹应龙本是都察院的监察御史,竟突然被借调到了礼部主客司署理员外郎。
嘉靖三十七年三月初七,前往天津卫与佛郎机人接触的使团准备出京。其阵容可谓豪华。
兵部尚书杨博、礼部左侍郎李春芳、工部左侍郎严世蕃、户部右侍郎贾应春、司礼监秉笔黄锦领衔。
这个班底,已远超接待藩属国使团的规格。
五人之中,杨博、严世蕃、贾应春都是开海派。
黄锦这人的想法很简单:皇爷想开海,我豁出命去也得促成开海。
至于李春芳,他是朝中有名的好好先生,属中间派。
看似此次天津之行,开海派占据主导。其实不然。
与西夷船队交涉是礼部主客司负责具体事务。而主客司的郎中、员外郎、主事皆是禁海派——徐阶的门生故旧。
主客司的通译们,全都听上面的郎中、员外郎、主事的。
问题的关键在于抓住关键的问题。
与西夷人交涉最关键的问题是什么?无非语言有别,需精准翻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