鼙鼓揭天破宋来 第9节

  信里面没有说杭州朝堂的局势,问问刚罢官的文天祥或许能多了解一些。文天祥听了这话就直叹气,因为朝内阿附贾似道的人极多,像是他和张逞、陆秀夫,都是宝佑四年(1256年)的进士,他还是状元,到现在虽然谈不上沉沦下僚,却也被卡在中高层官僚跨越的口子上。

  反倒是阿附贾似道的,比如景定三年(1263年)的进士陈宜中,已经担任了刑部尚书。差了七年中的进士,文天祥状元才权制诰,陆秀夫还在淮东当参议,张逞也只是司官,这朝政能够好的了吗?

  又譬如留梦炎,早年也有点气象,这会儿却只当自己是个瞎子聋子,好好地做著端明殿学士·参知政事。对于贾似道的专权,只当不知,甚至还以子侄辈的身份去给贾似道贺寿。

  党争的事也就罢了,张巡紧接著又问财政情况。如果宋朝廷还能够保证相当数量的财政收入,维持日益庞大的军事开销,那至少能够给张巡多一点投降的准备时间。

  说起这个,文天祥更是摇头。

  和许多人认为宋朝海洋贸易繁荣,海洋贸易税·商税比全国的田税还要多的印象完全相反。在臣构的时代,就出现了和买一船百分之六十以上货物的烂事,所谓和买,给你一块钱,买你一个亿的货,这就叫和买。

  到了战事最紧急的时代,几乎所有的“细货”,都会被宋朝廷和买殆尽。臣构也知道这样以后就没人干海贸了,下旨说这是因为要打仗的缘故,以后细货和买十抽一或者五抽一,粗货只课税即可。

  实际上这个诏令从来没有实现过,即便在南宋中期那几十年太平年月里,对于海贸的抽税也达到百分之四十以上。

  以至于到了现在,浙江、福建和广东等地,已经演变成了强行签押船户出海,指名道姓要你出海做买卖。完全不考虑船户的人身安全和是否盈利了。

  变成了一项完全的政治任务,你不去是吧?治罪下狱,籍没抄家。

  去是死,不去也是死,好歹去了虽然家产荡尽,还有活下来的可能。不去,不去的当场就给你弄死了。

  福建沿海的船户呼号哀转,祈求宋家的官僚放他们一个活路,可宋朝廷哪里肯放。

第22章 22.二张援襄破重围

  像是广东那边,专门往暹罗去,运输桐油这种粗货笨货的。本身就利润非常微薄,朝廷二十抽一尚且可以冒著风浪出海,现在一抽就是一半以上,谁还肯出海?

  海洋贸易真的没有很多人想像中的那样暴利,别看什么泉州港万帆云集,从中南半岛拉大米回来,毛利连50%都不到,一课税立刻赔本。

  与其说海洋贸易暴利,不如说垄断性海洋贸易才暴利。

  你从东南亚拉一船丁香、豆蔻、小茴香和乳(屏蔽)香回里斯本当然有五六倍的暴利,可你从东南亚拉一船椰子油去红海呢?

  毛利同样低于50%,但凡有点事就是赔本。好像海洋贸易是什么万金油一样,其实完全没有这么一回事。绝大多数的海洋贸易都是用命换辛苦钱而已,根本不可能暴富。

  能暴富的生意,百分之一百轮不上普通人的。

  此时南宋朝廷的田赋征收已经事实上处于崩溃状态,尤其是四川一千八百万人民已经被蒙古人屠杀殆尽,税基的三分之一在短短十年间被完全抹除。

  市舶司的商税就剩下一个竭泽而渔的空壳子,今年可以,明年可以,后年也要完蛋。早一天晚一天的事,不言自明。

  至于盐、茶、酒、铁等专营专销商品的利润课税,还不是需要消费才能够课税。税基刚被蒙古人杀了一千八百万,你说他崩盘不崩盘吧。

  人口崩了,就像石砸狗叫,急的必然是狗。

  某种意义上来说,贾似道强行推动打算法、公田法和经界法,也有其现实需求的缘故。带宋是真没钱了,几乎所有的税基都出现了动摇和崩盘的态势,人口还逐渐凋零。在这种情况下,不靠巧取豪夺,已经没法应付庞大的军事和中央行政开支。

  文天祥才学上不必说,是一等一的,他作为行在中枢的草诏官吏,国家的大事都在掌中,娓娓道来很是正常。可是他发现张巡居然也对此颇有几分了解,诸般公事开支,地方索需应付,甚至比他还清楚一些。

  “二郎真是家学渊源,娴明吏理啊。”文天祥只觉得张巡好像是在杭州的中书省干了十几年似的。

  “不过是我家大哥时常论起罢了。”张巡直接拉自己的哥哥来挡枪,反正张逞之前四年多都在家里守孝。

  “尔显兄虽有长才,却重文章,不在经历之中。”万万没想到的是,文天祥直接摇头。

  你哥张逞我认识,他写文章蛮好,也很有逻辑思维,是个慨然有气质的人。但是他这个人不熟悉底层的文书经历工作,毕竟他大少爷出身,这些事都有小人们去干,用不著他亲自过问的。

  逞就是显明的意思,所以张逞字尔显。巡就是轮次、行动的意思,所以张巡字尔行。

  “啊这……”老兄你也太较真了吧,张巡原以为旁人这么一敷衍就过去了,偏偏文天祥这人还认真了起来。

  “哈哈,二郎家中事,我不便过问,只是好奇罢了。”幸亏文天祥也不是愣子,既然张巡不想说自己哪里知晓来的,那就没必要多问了。

  “微末才学,不堪一论。”

  “非也非也。”文天祥这会儿瞧出一个事来。

  换成前几天他看到的谢拉,他就只觉得这个人是个猛士,可以送去襄阳,和鞑虏的甲马对碰对。就像以前宋军的那些重甲大斧兵,披四五十斤的扎甲,持开山大斧,碰到金军,一斧一个,人马俱碎。

  但是他看到张巡,就认为张巡会是个好将帅。除了老张家家学渊源外,张巡还有勇力,能伏虎擒蛟。虽然可能不如谢拉那般厉害,却也足用了。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

  两人议了这么久,张巡知晓了朝廷此时混乱的局面,文天祥则是感叹老张家这代两兄弟都是人杰。算是各有所得,门外已经坐在杌子上吃了六十个馒头,外加两只鸡的谢拉,终于开始喝粥溜缝了。

  全家的人,包括张母在内,都在围观这一场从未见识过的“吃播”,并没有人在意张巡和文天祥的对谈。

  正乐著呢,外头的管事突然跑进来,呼唤二郎君。张巡向文天祥告个罪,反正已经开始喝甜汤了,席差不多吃完。

  李元帅督师进援襄阳,统制张贵、张顺率兵三千,已经破围杀入襄阳,大捷。

  什么!在后座喝甜汤的文天祥都惊到了,李庭芝果然海内名将,一战而破襄阳之重围,以成大功。

  细说细说,赶快细说,张巡连忙招呼管事进屋来说。但是很可惜,管事说李庭芝是命人张著露布往行在去的。快船穿过常州城,此时已经往无锡去了。详细的信息自己并不知道,恐怕还是得移文去问正在援襄前线的陆参议。

  不必说,张巡和文天祥同时叹了一口气。

  要是援襄能够成功,带宋再苟活个二三十年,张巡就不需要做个遗臭万年的投降贰臣了。既能保全家乡,又能快活自在,完美啊。

  倒是文天祥关心时局军政,得不到具体的消息心中焦急。尤其是还是在一片败报之中难得的胜利消息,这不清楚的话,心里面可不就像有一万只蚂蚁在爬。

  转头瞧见文天祥的急切,张巡立刻命人进城去找寻抄录到的捷报。报捷的快船穿城而过,要的就是把捷报广而告之,肯定有好事者抄写了下来,预备著之后发散的。

  江东这边城外的门市是日夜不休,早就不遵守什么宵禁的命令了。现在派人去,有的是人在门口。

  前后等了有几乎一个时辰,去城下寻求抄录的小厮才跑了回来。还说门口叫卖抄报的,居然敢要一百钱二百钱,真是想要钱想疯了。

  常事,有人想看,那自然就有人抄来卖。卖的就是这么一个时间差,明天早上怕不是就只能十个钱二十个钱了。

  展开抄报一看,果真如方才所说,统制张贵、张顺日夜搏战一百二十余里,自汉水杀透重围,进援襄阳,现已入城。

第23章 23.张尔行纯孝天真

  心情激动的文天祥,几乎没有思考,就说自己索性去投李庭芝。此时淮东李庭芝的幕府,号称“小朝廷”,文学才智之士,一旦受贬出朝,便纷纷汇聚到李庭芝的麾下。

  一则李庭芝同是进士出身,二则淮东富庶,有榷盐之利。李庭芝很是乐意招揽才俊到自己的麾下,形成了一个有相当规模的幕府。

  这也是赵禥不肯放贾似道离开行在的原因之一,淮东与两浙只隔著一条大江,李庭芝还掌握有水军。如果李庭芝想要“清君侧”,可说是朝发夕至。

  加上李庭芝的幕府,完全可以充实创建起来一个可堪运作的朝廷。什么皇帝百官,都可以一脚踹开,毫不顾及。

  有时候防自己人,那可是比防外人还要上心的啊。

  瞧见文天祥高兴,张巡自然不会在这个时候泼他冷水。但是该劝还是要劝的,如今正是打破襄阳包围的关键时刻,李庭芝肯定戎马倥偬,哪有空来接待你?

  不如等他替襄阳解围之后,你再去扬州投他。现在先回乡,祭扫一下祖宗的墓庐。反正急也不急这一会儿,对不对。

  说得也是,这会儿李庭芝保不齐都已经杀进襄樊外围了,文天祥一个书生,还带著家眷,上哪儿去找他?别最后没找到李庭芝,半道上就被蒙军的探马给发现,一刀削了脑袋。

  还是把老婆孩子送回家,再做计较。

  睡吧,等到这会儿,算起来都晚上八点半了。要是搁2024年,恐怕有人才刚下班到家呢,但是如今这会儿已经要准备洗洗脚睡觉了,要不然怎么明天早上四五点钟起床呢。

  下榻的厢房早就预备收拾好了,反正文天祥他们一家也就在常州临时休息三五天,等有官船往襄阳就走,不用什么精美豪华的布置。

  拱拱手,文天祥正准备走,就看到小厮抬进来一个火盆。大夏天的烤火盆?张巡也不像是个傻子啊。

  瞧见文天祥一脸疑惑,张巡笑笑,表示有些小事要办,不劳您挂心。结果张巡这么一说,文天祥更好奇了。

  嗐,那你就看看吧。

  小厮很高速缓存来一卷纸,一百张,但不是普通的宣纸,是张巡专门命人用楮树皮和生丝杂合在一起,制造的“绵纸”。

  这种纸当然可以拿来写字,但是他的主要特性是柔韧。说到这里,大伙儿应该也能明白这个纸是干嘛用的。

  擦屁股。

  先把纸一裁二,取方圆大小,然后端过来一碗玫瑰露。张巡喝一口含在嘴里,相对平均的喷到纸上,把纸化软,复用炭火将纸上的水烘干。这样的绵纸不仅更加的柔韧,还能够沾上一点点花露香。

  至于搞得这么麻烦的原因,主要就是张巡听说张母可能有痔疮。再用厕筹可就遭了老鼻子罪了,况且年纪大了,很多老年人肠道不好,会出现便秘的情况。这就会让很多老人在马桶上呆的时间更久,进而加重痔疮。

  怎么治疗,张巡不知道,但是想办法缓解一下,却也不是什么太难的事。孝心未必需要你给老母亲买十万块的金手镯,也未必需要买八万的包,力所能及做点事都是孝心。

  当然啦,除此之外,张巡也有点私心。自己为张母准备了绵纸,剩下的也可以自己用的嘛。

  搁外头,肯定有人要说张巡糟践东西,纸张这么宝贵的东西,怎么能够拿来擦屁股用呢。可是在老张家这般钟鸣鼎食之家看来,这就是侍母至孝啊。

  和手侍羹汤,日夜探望相比,更甚一筹的侍母至孝。

  虽然张巡说著不足为外人倒也,可是文天祥看在眼里,突然觉得自己似乎也不是那么合格的子女。瞧瞧张巡,连擦屁股纸这种事都能为自己的母亲设想到,堪称纯孝天真。

  如此孝子,果然是太傅魏文靖公家的后裔,真真累代忠于王事,家教优选的孝廉之士。

  看得文天祥连连颔首,为之动容。但他并未如何明言,只是静静地看著张巡把绵纸全部处置完,又命人妥善送到张母的下处。

  “二郎纯孝,我之不及。”等张巡复又坐下,松自己的嘴巴时,文天祥才走过来,向张巡作揖。

  “区区小事而已,这又算得了什么?”张巡觉得文天祥未必有些小题大做了,不就是给张母准备个绵纸嘛。

  “以小见大,处士之方。”

  “哈哈哈,直阁还是早早歇息吧。”张巡还得回去洗澡,这梅雨天的,浑身黏答答,不能陪文天祥吹牛逼了。

  结果张巡主动起身相让,看在文天祥眼中,更是有一种淡然自处,不求荣赞的气度。这般能臣孝子,真是世上罕有。

  为什么张巡的哥哥张逞从来不向他举荐自己的弟弟呢?往昔文天祥在朝内担任直阁、权制诰,完全有能力举荐张巡出来做官的啊。

  转念一想,张逞也是谦谦君子,从来不夸耀的性子。待人以诚,事君以忠,尔兄弟真是天下无双一般。

  这时张巡又主动在前头为文天祥打灯笼引路,招待兄长的友人如此尽心尽力,文天祥只觉张巡有如上古君子。

  其实张巡只是想要快点把人送走,好爽快洗澡罢了。

  完全没有想到文天祥心中所想的张巡,等把人送到,飞也似的就跑去洗澡。过了片刻,有侍女来给文天祥送五谷轮回桶,文天祥就问侍女,你们二郎安歇了没有。

  当然没有,张巡的头发湿了,又没吹风机,肯定要等他自然风干啊。所以侍女回答的就是张巡秉烛夜读,现在应该正在书房呢。

  读书肯定是没有读书的,张巡只是在计算二十万大军过境,百分百会有需索的车辆、纲船和牛马。

  粮食已经预备好了,有五千囷。还得预备好车船,好快点把元军送走。元军从襄阳赶来,船只肯定多有损坏。张巡得问问往返襄阳的船工,了解一下真实的“飘没率”。

  然后做好余量准备,给元军打造纲船,以防到时元军需索,自己供应不上。

第24章 24.纲船消耗殊为大

  转天起早,文天祥起来吃早饭,席间没有看到张巡。就问张巡怎么没来,家中的管事就答,张巡进城去询问往来襄阳的纲船情形了。

  好家伙,这人真把兄弟的事当成大事在办啊。

  这话说的,文天祥端在手里的碗都不由得放下了。碗中的薏仁米粥挺好喝的,可是架不住文天祥感动到不想喝啊。

  素昧平生,第一回见,就如此尽心,张巡待我,如同侍奉他的兄长一般。

  流泪了,真的流泪了。以前没有和这样的人交往,是我没有这样的好福气。

  完全不知道文天祥在想什么的张巡,这会儿已经赶到了城内。由于是打听重要的军事信息,这种事不可能打发个小厮来就办妥的,还得张巡出面。

  史知州现在正在迎来自己任期内最后的一个考验,马上要进行的秋收和秋税。收完秋税他就拍拍屁股走人啦,幸亏他没走,要是他走了,张巡还不知道怎么和新来的赵知州开口呢。

  公开官面上的原因,当然是我哥哥的同科年好文状元要回江西老家,想和官船搭个伴。私下的原因则是了解纲船在往来运输之中的损耗,最好取多年的平均数据。

  宋蒙之间打了三四十年,常州往襄阳发运粮草军械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平均数据相对真实,也更可靠。

  一听是要送文状元回乡,史知州还来劲了,说要去拜访文天祥。士人间的名声怎么来的?还不就是互相吹吹捧捧,交相唱和来的?

  还想继续做美官的史知州,很希望同文天祥有些交流,好将来拿出去吹嘘。我同文天祥在一桌上吃过饭,就和将来说,我和马伯庸在一桌上吃过饭,差不多意思。当然和文天祥比,马伯庸差点意思。

  主要是将来没有科举状元,尤其是能当宰相的状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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