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去吧,我派小厮先回去禀报。纲船的事?史知州表示随便查,等扬州或者郢州的文书一到,常州这边便会发运。
招手把初九叫来,现在初九被张巡叫到身前来听用,其余小厮都归他管。现在要派人回去提前通报一声,张巡和他讲就得了。
初九听命,就出衙门花厅偏门嘱咐小厮了。张巡则是在史知州的幕友带领下,去查阅本州纲船的历史记录。
有几次极端记录,可以全部摘除。比如遭遇到了宋军大规模的战败,要么全船被元军所掠,要么就是陷在阵中。连人带船全都损失掉,毫无办法。
还有一种情况也出现了多次,就是纲船开到襄阳,就被当地直接截留了下来。比如孟拱挥师收复襄阳,需要在襄阳和樊城之间修筑浮桥。于是就把正好派去的常州纲船全部羁留,给押船的人开了张票,让人自己回常州。
也不能把这种情况记入,属于是不可抗力。
另外还有气候因素,有几年长江的水大,纲船都是吃水半米深的浅水平底船,几乎扛不住任何风浪。有两回经过九江湖口的时候,遇著大浪,直接倾覆了一半船只。
调阅了上百条记录之后,张巡发现常州去襄阳真是一个畏途。几乎有一半的纲船是无法顺利返回常州的,难怪被签了衙前役的那些人,一个个都掩面大哭呢。押运军需去前线,九死一生啊。
能正常往返的,往往也有百分之十五以上的折损率。果然到了水上,这人命就由不得人自己了,不管是下海还是上江。
假设一条纲船能拉二百石,我得预备多少纲船呢?
另外就是常州这边的纲船确乎是已经准备好了,襄阳前方所需要的粮食和麻布,这会儿也已经在此前征收夏税,弄的常州百姓卖儿卖女的情况下募集完全。只等军令移文来,文到签了牌票,就往襄阳发。
小心抄录了主要数据的张巡,这便收起纸卷,叠好交给初九夹在匣里,迈步回家。出架阁库的时候,就听说史知州早就雀跃著跑去张家,拜访文天祥了。
按理说得先下帖子,然后约好时间的。
不过那都是理论上,现实里怎么样?诸位问问张怀民就好了。
我都睡下啦,然后苏轼拍著我的大门喊怀民亦未寝。
既然史知州都已经出发了,张巡便不急著走,顺道在城内置办些东西。之前哥哥张逞不是从杭州发回来一百匹葛布嘛,张母在家里做蚊帐来著。还需要一些紫铜的帐钩子,以及用来挂在窗户外遮阳的苇帘。
不甚值钱的玩意儿,打声招呼门市的市长就说明天一定备齐妥帖,送到张巡府上。
市长是不是走我家门路上来的?张巡瞅著这人也挺眼熟的。转头问初九,初九说人家就姓张啊。
嗷……
难怪这么热情呢,挺好的,张巡仔细嘱咐了一下。还掏出一张小样来,张母要木樨花样式的紫铜钩子,别瞎打。张巡的无所谓,有个钩子就得。
正嘱咐了,就听到脚下有人叫自己。回头一看,果然是李让这大表哥。好容易回无锡几天,还没觉得安静呢,这小子就又回来了。打发那位市长离开,张巡朝李让拱了拱手。
差不多得了,又不是大表姐。要是大表姐,保不齐张巡就得和大表姐做一世的夫妻呢。
李让招呼张巡上船来,甚至主动挽张巡的手臂,这年头不就兴这么一套把臂言欢嘛。张巡就差给他一个白眼了,大热天的,把什么把,我又不是妹。
“我的好表弟,怎地如此生分呢?”李让却不撒手,还冲张巡笑呢。
“我可没有,你别瞎说。”张巡就差给他翻个白眼了,但这会儿在门内市坊,左左右右都是老乡。
“姑母可好?”
“那自然是好的。”
两人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的往回走,走到墅外的小码头,史知州的船和一半仪仗正停在岸边。瞧见张巡过来,还让呢。李让就问怎么家里还来客了,张巡这才说文天祥就在家。
和史知州得知此事的表情一样,李让立刻撒开张巡,跳跃著上岸去也。
第25章 25.夸我江左第一俊
李让雀跃著进门,张巡瞧见徐道明也闲庭信步的踱来。这道士很有几分文化的样子,反正看他和文天祥聊天的时候,两人相谈甚欢来著。
好啊,一个个的,凑我家开文会来了。
心里面翻个白眼,但是面上张巡还是笑著请人家进门的。毕竟按张母的说法,当年买替身的时候,徐道明搁那儿念大经的。没有他们念经,张巡活不到这么大。
呵呵。
倒是徐道明身后的谢拉,把小船停好,瞧见张巡,既不拱手,也不作揖。很像后世里日本电视剧里那种随性的男主角,把手一抬,“哟”一声,就当是和张巡打招呼呢。
这人确实有点意思的,张巡感觉谢拉好像就没有把俗世间的人特别当那么一回事。除了在吃饭的时候会表露出一种人类自然纯粹的感情外,平时更像是一个局外人,围观你们芸芸众生的各种情状。
感觉这种东西很玄妙的,虽然今天不过是第二次见面,但张巡就是如此觉得。
别人都喊张巡衙内或者二郎,就他谢拉只“哟”一声,单说这个,这人就很独特了。毕竟满常州,谁不知道张巡出身太傅魏文靖公府,三吴第一冠冕之家,富贵了五六代人。就算不来拍马屁,以礼相待总是要的。
有点意思……
果不其然,家里真的在开文会,焚著薰香,支著凉棚,就在水榭上面,面前摆著果酒美馔。水磨石的地板上铺著凉席,凉席上安著外罩锦端,内充荞麦的铺座。还有小厮和侍女摇扇,真是相当会享受。
一问,史知州把自己的全套家伙事都给搬来了,就为了和文天祥坐下来吹牛逼。
有时候想想,你们这群文化人确实会玩啊。
很可惜,张巡对于经义诗书了解的很少。让自己的表兄李让居间作陪,以为待客之礼,自己则是去为众人预备晚上的酒席。
来都来了,那肯定要吃晚饭的。众人聊兴正浓,也就不拉扯张巡了,由著张巡去预备。站在水榭外百无聊赖的谢拉听到说要吃饭,立刻站起来,同他师兄打了声招呼,说要给张巡去帮忙。
砍柴挑水,烧灶蒸锅,他都可以帮忙。
怎么能够让客人来帮忙干活?张巡刚要拒绝,徐道明却说就让谢拉去办吧。谢拉和他不同,有人修口,有人修心,谢拉他修洞明观。
徐道明还要出去为老百姓诊病施药,积累功德。谢拉不一样,他经历的越多越圆满,什么都要让他去瞧瞧看看,顺道干干。
哈?还有这种的?
还别说,谢拉听说做饭就很雀跃,而且他一个人属实是能够干八个人的活。比如蒸馒头的笼屉,七八个屉搬到锅上,如果是后世的夫妻店,一般是夫妻一起搬上去的。有些男老板力气大,也会自己搬。
谢拉不一样,轻而易举往上一抬的事。柴火人家都是一捆一捆搬,他倒好,左右两边夹在腋下,手里还提著。要不是头顶上没法再顶一个,肯定还要再顶一捆。
这些要体力的活在他这里,好像就是小童游戏一般。司马光砸的那水缸,他挑起水来脚步轻快几趟就完事。
“天可怜见的,平素是做了多少活。”没想到张母也出现在了伙房,一种极其怜悯和慈爱的眼神看著谢拉。
不必说,张巡百分之百肯定张母把谢拉当成了自己的替身。
“儿今日已往观里寄进了二十匹绢。”张巡能猜到张母的想法,那肯定就捐献点咯。
“你来,你来……”结果张母没搭理张巡,反倒对谢拉招手。
刚歇下来的谢拉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脸,又左右瞧了瞧,发现确实是在叫自己,这便起身过来。笑嘻嘻的问老封君还有什么活要干,尽可以吩咐。
什么活?张母身边的老侍女拿著个尺子对著谢拉就量来量去的。天庆观也不是什么穷门小户,见谢拉穿的如此朴敝,张母要给他再做几身衣服呗。
其实谢拉和张巡一般高,就是谢拉更瘦一些,但他的脚却又更宽更大,两人确实有些差别。
这会儿谢拉也瞧出来张母要做衣裳,他连称不必,自己天天得干活,做了道袍也不穿。要不为啥文天祥第一眼瞧见他,把他当成船工。只因他穿著短打,便于给自己的师兄撑船。
“那你就常来我家吃饭吧。”见张母迟疑,张巡索性开口。
“是极是极,看这瘦的。”张母也点头。
既然衣服不需要,那吃饭总需要吧。
“果真!”聊起这个,谢拉果然变了颜色。
观里的师兄们有的甚至过午不食,这对他简直就是折磨。他又没有什么来钱的活计,还得忙活观里的事,一年到头,倒有三百天不曾吃饱。
“尽管来,我家不差你这一口。”张巡心想这人还挺好拿捏得,就好这一口吃的。
“噫!”谢拉猛的一拍手,幸好喊得不是我中了,而是兴奋于自己找到了一张长期饭票。
张巡和张母相视一笑,这便让侍女去通知在水榭开文会的众人,洗洗手擦擦亮,换一身衣裳预备吃席吧。
会上这会儿也基本聊尽兴了,纷纷起身转往花厅入席。张巡寻著个空档,就问李让你们刚才聊啥了。李让眨了眨眼,非常认真的审视了一遍张巡。
然后就问张巡,你和文天祥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的?人家刚刚在会上猛猛夸你,说你是什么江左第一俊。
想被文天祥夸得史知州老心酸了,自己备了席,最后文天祥居然是夸得张巡。当然也带了几句史知州的好,毕竟史知州修纂了《毗陵志》,也算是很有文教之功的。
不应该啊?我也没对文天祥做啥讨好的事啊?张巡百思不得其解,自己确实只是普普通通,正正常常的招待文天祥啊。他夸我是江左第一俊?这也太过了吧。
平时还挺不正经的李让盯著张巡瞧了好一会儿,看张巡的表情真不是做伪,也只好耸了耸肩,自己低头笑笑,留下张巡自己一人疑惑。
第26章 26.西津渡上乱丛丛
又候了六日,军府的行文发到,常州这边一百二十只纲船开发郢州。早就定好的,张巡这边加派二百弓手,让文天祥和家眷缀在官船大队后面,一道出发,返回江西老家。
张巡随船送到润州!
不是因为爱文天祥,是因为陆秀夫的家眷,也就是张巡的大姐和外甥男女们,要送去润州陆家啊。前头陆秀夫是和张世杰的五千大军离开的常州,军中按律不允许带妇女的哇。
甭管别人带不带,陆秀夫和张世杰不允许带。两人本来就是要去襄阳前线打仗的,张巡的姐姐就暂时留在张家。现在正好一起送回润州,张巡还能送文天祥一程。
虽然是派往襄阳的纲船,支援的也是军务,可如今照旧派遣的是抽签点选来的常州一等户。由这些老百姓,来承担本该国家负担的重要军事后勤任务。真是无语啊,平时运运粮也就罢了,这会儿襄阳就是绞肉机,十个人去还不知能有几个人回。
岸上全都是哭哭啼啼送行的老幼,可这是军务,张巡也阻拦不得。要是因为我这一纲军粮和麻布没有送到郢州,导致郢州前线乏粮,那援襄战败的大锅,可没人背得起。
在常州张巡还算个人物,在杭州,张巡连个屁都算不上。郑泌昌堂堂浙江巡抚,朝廷里面往下砍得刀子刀刀见血,他就算看的再明白也只能受著。眼下张巡能咋办呢,眼睛一闭,权当看不见咯。
文天祥反倒好一些,他是这个时代的封建士大夫,认为一等户服衙前役是天经地义的事。甚至来说,不服役才是败坏国家秩序的大害。
观点没有高下,身处时代不同、思维不同而已。
无惊无险,从常州过奔牛、吕城,抵达丹阳县算是第一程,次后出江口,越焦山,在丹徒县西津渡算是第二程。
咱们张二所需要负责的就这两程,正常的纲运不需要日夜疾行,都是这样一程一程的往前走罢了,都是有缺省里程规划的。慢是慢了一点,但胜在年年有人走,路都是走熟悉的,而且是大道,较为安全。
上了西津渡,张巡就得送自己姐姐去陆家了,和文天祥也得分别。文天祥还颇有些不舍,直言若是还有机会,一定会再赴常州,同张巡会面。
好好好,你别拉著我起兵就行。
因为西津渡是第二程的歇脚点,所以今晚两人还能碰个面,明儿就得各回各家咯。天色尚未黑下来,西津渡作为关津大渡,舟船云集,此时绕著大小舟船售卖糕饼点心,热汤馄饨的小船丛丛涌出。
往郢州去的纲船,船上也不能做饭。要不啃干粮,要不就趁著津渡买热食吃。
两人正惜别呢,看到几个衣甲不整的军汉,扯住一个卖糕饼的老汉,踩住了笼屉,拼了命的往嘴里塞吃食。
宋朝的官军里本来就充斥了大量的泼皮无赖,这也不叫什么事。要是搁常州,张巡就上去两个大耳瓜子了。但这是在润州,张巡没有管的资格。文天祥一个罢官回籍的,更没资格管了。
谁知道这几个厮杀汉会不会因为你骂他几句,他就拔刀上来砍了你?
大领导是绝对不会去骂小兵的,因为小兵除了烂命一条,啥也没有。真惹急了,玉石俱焚就是。大领导只会骂下面的中层领导,中层领导一个月好几万,有家有业,不舍得这差事,他会像条狗似的说是是是,怎么骂都没事。
等几个军汉走了,给卖糕的老汉一串钱就是张巡最大的善良。现在老汉不过是跪地上让几个军汉别抢了,也没挨揍啥的,用不著仗义执言。
但场面愈发的不对劲了,眼瞅著越来越多衣甲不整的厮杀汉涌到四周和岸上。任张巡和文天祥再迟钝,也知道这是哪里来了一伙儿败兵或者乱军啊。
要不怎么到处抢夺食物呢?
立刻命人去把文天祥和陆秀夫的家眷给保护住,幸亏这趟出来,带著二百弓手。都是老张家的佃客和乡党,最是熟稔的那种,如臂使指。
天色将黑,四下里乱糟糟的船只愈发多了,嘈杂之声也愈发明显。眼瞅著弓手们张弓搭箭,开始警戒起来。那些常州签押来的一等户纷纷高呼张二郎,不论张二郎到底名声如何,至少老张家在常州威名素著,事发突然,人人想到的都是依靠张巡。
况且张巡还有擒龙缚虎的本事,有二百多弓手,以及十来个勇壮的伴当小厮呢?
“把船都拢起来,举火。”张巡皱著眉,眼下的情形完全不知,先保自己的老乡和眷属。
有了主心骨,还有相应的武力,天也没完全黑下来,左右办事还是快的。原本正在逐步靠岸的纲船纷纷聚拢到一起,用缆绳团团系住,将张巡和文天祥的座船包夹。船工桨手们此时已经点起了松明火把左右摇曳,以为联络照明。
张巡自己也擎一张长弓,紧张的观望著局势,乱兵愈发的多了,又因为天色转黑,整个渡口大呼小叫,彻底搅合了起来。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张巡这边升起了火,附近就有好些小船想要靠过来,人都是从众的,希望依托在群体下避险。
也别怪张巡冷面无情,谁知道小船上有没有载著乱兵,张巡只是命令驱逐。还是那句话,我只有保住我老乡和眷属的能力,天下人我救不了。
这时也不知道是翻了炉火,抑或是走了水,接连有两三处地方燃起火来。津浦渡口本来就都是木船,船上大多还都是易燃物,这火一烧起来,可就厉害啦。
火起乱更大。
“哎呀,这到底是……”文天祥站在船头,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