鼙鼓揭天破宋来 第2节

  如今李元帅要造白甲,废纸衙门里多得是,可是茧余只能找本地大族徵调咯。

  江东如今不种植棉花,所谓绵被,内中的被絮,便是用丝絮起来的。有钱人用绵来充,没钱人用柳絮来充,不外如是。蚕茧抽丝,头道丝拿来纺织丝绸,二道丝质量不行的,就拿来絮绵。茧余也可以拿来絮绵,质量更差一些罢了。

  善财难舍,若非陆秀夫是张巡的大姐夫,哪里肯应。大约这也是李庭芝派他来常州督催的缘故,占个地利人和。

  造甲的人力反倒好寻,城内有一指挥的崇宁厢军,除了守门的,临时都发去制甲即可。另外奔牛市、横林市以及宜兴竹木务上,都有剩军,也尽可以征发来。

  “全赖你家相助啊。”军务能完成,陆秀夫也算是松了一口气。

  “行在既已命范殿帅援襄阳,为何又命李元帅再援?”张巡有些微的好奇。

  根据前身的记忆,范文虎此时还没有大规模兵败,据说手里七八万大军从郢州一路布到安庆,很有几分力气。那为什么还要再派李庭芝?互不统属的两个大帅臣在援襄前线,这并非道理啊。

  “大小相制,不委权于一人。”也没外人,陆秀夫说的也直白。

  李庭芝进士出身,资历已极,若是援师襄阳成功,必然升迁入行在,担任枢密使兼参知政事。贾似道自然不肯,希冀范文虎用兵有功,则一功二分。到时候爵赏李庭芝一二即可,顶不过加恩于李氏的父祖三代。

  “……”听到这回答,张巡只好撇撇嘴。

  这挫宋死得确实不冤,趁早死了得了。就这鸟样,不败才怪。

  “怎么?”瞧见张巡居然沉默了,陆秀夫来了几分兴趣。

  自己这个内弟从小有几分勇力,若是在平常人家,那便是好一个泼皮。托生在晋陵张氏,那必然就是个将种了。不过将种也不是什么好名词,搁五代或许带著夸耀,搁现在,没说你是小赤佬就很给面子啦。

  说的直白些,就是没脑子的莽撞人。别说思考了,能够听懂方略,就是成功。

  “没什么,只是想起那句‘兵安在,膏锋锷;民安在,填沟壑’罢了。”实话实说,张巡才来几天,对一切都没太多的感情。

  就算知道襄樊前线马上要死几十万人,也没有很大的触动。况且死的全都是不认识的人,更不在乎了。

  “哦!”这话说得陆秀夫眼睛一亮,自己这个内弟还有些文化呢。

  “嗯?”

  “边事日急,将帅多怀二心,少有这般忠义尔。”

  “我何德何能,堪任将领。”张巡直摆手。

  实话实说,如果伯颜来了,只要真的不杀全郡的百姓,安堵如故,张巡还能接著做个衙内,乡邻们也能活著。那张巡带头献个城也没什么。

  我一个人遗臭万年,能活全郡五十万百姓,那我为什么不遗臭万年呢?

  况且还未必真遗臭万年呢,投降的太多太多,张巡这等货色都排不上号。名臣大将排著队去向蒙古人献媚,有气节的寥寥几人而已。

  “这可未必。”陆秀夫拍了拍张巡的肩膀,以一种鼓励的语气说道。

第4章 4.竟敢折变到我家

  未必?没什么好未必的。

  自家人知道自家事,张巡所谓的有几分勇力,不过是吃得好穿得好,然后沾点发育上的优势罢了。毕竟晋陵张氏从唐末杨吴开始发迹,到现在已经有四百来年,富贵了四百年,代代改善基因,怎么著也改善成功了吧。

  枪棒拳脚,张巡各个稀松。就没认真练过,顶多能够简单舞一舞大宝剑。唯一能称得上功夫的,大概就是弓箭。但这也不过是儒教要求的君子射御之礼罢了,对著一丈方圆的红心靶子练射箭,这都不中,那别学了。

  衙内就衙内,没啥好装的。

  不过这年头好些人相信所谓的儒将,把身不预马、射不穿扎的杜预奉为神明,送进武庙。杜预的本事当然没得说,时人赞誉为“武库”,号称五兵皆备的。但说到底杜预只有一个,想学他的儒将却不少。

  荫这么一个郎官在身上,朝廷边事再急,也不会征召张巡去打仗。官家十二卷军书,卷卷都没爷的名。

  全凭张老爹拥戴当今官家继位,等他干到礼部侍郎,封妻荫子都是到位的。要不带宋怎么冗兵冗官呢,发冠带发了三百多年,超发太多。

  历史上贾似道丁家洲大败之后,为了笼络行在杭州的太学生、武学生和京学生不闹事,不攻讦自己,居然就给他们遍发校尉告身,仍给金钱赏赐。

  一发就是几百张,不用买就送一赠一,这会儿但凡是个穿越的,在杭州做学生,登时就是官。

  船到城外庄园,也即张巡家,两人的交谈便教暂停。其实老张家在常州城内也有大宅,椿桂坊半条街都是张家的。当年父子五人同榜进士,地方上取椿桂丹灵之意,修筑了牌坊街巷。

  但等家中大大的发迹,以至于张守兄弟七个纷纷担任宰相公卿,城内便住不下了。主要的家眷便都迁移到城外的朱夏墅宅院中,乡绅们住在城外,也更方便控制城外广阔的田园嘛。

  毕竟乡绅们的立身之本既土地和科举,科举是对上的,土地却是对下的。

  想要长盛不衰,就得根植于土地,通过土地获取财富,进一步垄断地方上的行政、司法和立法(乡约)权力,实现地方独立化。

  家中显然早就知晓了张巡打虎功成的事,家中仆从门客各个张望,想瞧瞧老虎何在。等闻听老虎在城里面当街就发卖了,还摇头呢。一场好戏没瞧见,怪失望的。

  张母没有关心老虎,瞧了一眼张巡完完整整,便让张巡坐下,询问陆秀夫公务如何。蛮好,张巡正不知该如何处置这母子关系呢。

  等问完陆秀夫,张母又问李让。李让的父亲就是张母的哥哥,这个李也是三吴名门,无锡李氏。

  靖康年间一代名相,抗金英雄陇西忠定公李讳纲的家门。能和同为抗金名臣张守家结亲的,自然也抗金名臣。

  因著李让家在无锡的名声,先前陆秀夫来措办白甲,就书信一封请他前来协助。常州辖武进、晋陵、宜兴、无锡四县以及江阴军,都是富县,一县挨著一千领白甲。要不李庭芝这么巧,定的五千之数。

  等聊完了公事,张母这才问张巡如何?

  好得很,反正没有给老虎当成早点心吃了。

  如此便很好,张母还感慨呢,我家么儿懂事了。这替全郡的乡亲除了一害,将来乡议清论也有几分说道咯。

  心里如何想还则罢了,面上张巡立刻起身朝张母躬身行礼,母亲您教训的是,您说得有道理。至于什么读书上进,改头换面的话就没必要说了。

  我的好大哥这不已经中了进士,当了朝官嘛。既然这一代保住了张家的家声不堕,那还要我作什么。

  搁家里做好我的衙内即可。

  真等蒙古人打过来,咱们这么大一个家门,新朝创建,要么恭顺,要么绝灭。到时候正好我这个不成器的儿子带头投降,你们还能混一个流芳百世呢。

  唉,又提起这件事了……

  不提也罢,儿子有个人样了,女婿官当得也顺,恰好大侄儿还来家里,张家难得人这么多,热闹热闹也是应当。

  因是自家亲眷,没有那么大的妨碍,张巡的姐姐,包括几个外甥男女也都出来一道饮宴。姐姐嫁给陆秀夫都十来年了,自然一大把的孩子。

  可怜呐,不知道将来投降的时候,能不能带上她们。这要是不救,最后都得在崖山跳了海。感情确实没多少,到底是认识的人,物伤其类,无可避免。

  见原本还兴致颇高的张巡,突然沉默了,也不再谈笑,心思清明的陆秀夫便放下银杯,凑近张巡。

  “想些什么呢?”

  “嗷,没有没有,北港还有恶蛟,歇两天得去除杀了方好。”张巡总不能说,我求求你别做殉节忠臣了好不好,让我姐姐和外甥男女们逃个活命吧。

  “今日如何施为,他日也一样便是。”一听是这事,陆秀夫小声附耳。

  “省得省得,不是什么大事。”那确实,张巡可不会学周处,直接上去和鳄鱼肉搏。

  “郎君,郎君。”两人正说著,外有一名面熟的仆从呼唤张巡。

  毕竟呼陆秀夫肯定呼参议,呼李让则是呼李衙内,自己家里才叫张巡郎君来著。

  抬了一眼,张母正在和几个外孙男女嬉戏,家中的事也正在逐步交给张巡管理,头都没有抬一下。

  对陆秀夫告了一声罪,张巡起步到门边。三言两语,确不是什么大事。有个旁支,因为县里面折变麻布,赔了家当,想向本宗借支一二。

  当年张守相公兄弟七个,全部中式,家门荣耀至极。自然七房都分了出来,不过张守这支代代显荣,张巡的祖父张抑最后以户部尚书、提举宫观致仕。父亲张雪溪以礼部侍郎,签书枢密院事病逝,堪称四世三公,其他房可未必有这本事。

  “怎么折变到我家头上来了,真不晓事,你叫他明日来,我再问问。”张巡这便将仆从打发了。

第5章 5.地方疲敝已至极

  转天陆秀夫和李让自去商议无锡那一千领白甲的事,张巡无事,但也没睡懒觉。得早上起来,去问张母的安。或者说,至少一起吃早饭。

  正吃早饭呢,门口林林总总,一院的家人仆从都开始在门外边排队。自然是要来回事的,或者措办些什么,请张巡的指示。

  往昔张巡并不太关注这些,毕竟以前有张母和哥哥管,现在要自己管了,便著眼多瞧了一二。却见李大正杵在廊柱后头,想插队。反正他是李家的伴当,又不在老张家混,插队了也不怕的。

  于是张巡便转过身来,端著碗询问李大吃过早饭没有。李大只说自己早上刚和他儿子练完,还没吃呢。

  瞧见张母已经吃完,陆秀夫就指了指两碟油大的点心,并一大盆只盛了两碗的莲子羹,叫伺候的仆从换到小桌上,由著李大和他儿子在廊上坐著吃。

  你问怎么坐?当然是坐在杌子上啊。说白了就是踩脚凳,高踞榻上时,行个方便的小凳。

  李大连连给张巡和张母行礼,还让他儿子给张母磕头。张母是老人家了,受得起,张巡就算了。李大的儿子看著都十三四岁,小大人的,大可不必。

  等他们坐下开始吃,张巡的羹汤也喝完了,就问李大过来什么事?李大一边给儿子递点心,一边忙咽下嘴里那口。说是给老封君的虎皮褥子已经交人打理去了,问张巡要不要去瞧一眼。

  小事,不必瞧了,秋冬之前送来,给张母做垫被即可。张巡大棒小伙子,晚上睡虎皮床得热一身汗。张母五十多岁,这年头就是老太太了,她用才好。

  行,李大连忙站起身来表示遵命。

  嗐,早知道你这样,我让你吃完再问了。你且吃著吧,旁边的仆人端来白金脸盆给张巡洗手,又端丁香露来,请张巡漱口。

  擦擦手擦擦嘴,昨儿那个想要来借钱的旁支也到了。张母朝李大问了问虎皮褥子的事,便道乏了,起身走人。其实她的用意大伙儿都知道,给张巡让路。要是她在,别人保不齐还得问问老封君的意思。

  正儿八经的郡夫人,有诰命的,可不就是老封君嘛。

  “张三?”张巡瞧著来作揖的人好眼熟,脱口就叫了出来。

  没跑了,肯定是原主的什么狐朋狗友,跟著他上街放火玩水的那种。干坏事,要不是堂兄弟,也没法把后背交出来。

  “是是是,就是我。”张喜笑得还挺开心,有点贱兮兮那个样的。

  “哦哟,进来坐著说吧。”

  老张家七房人,张喜具体哪一房的张巡不记得了。开枝散叶几百年了,谁能记得这么多。但是小时候因为张喜勇于给张巡打下手,所以老一起“玩”。至于“张三”?他在他们那一房行三,所以自然是张三。

  张巡在自己这房行二,所以叫张二。这都不稀奇,老赵家还八大王,九大王的。臣构在当皇子的时候,就是九大王,大伙儿都这么叫。

  “衙门里说今年要把麦折绢,送去荆湖,没奈何折了九次还不肯罢休……”张喜到底念过书,语言组织能力还行。

  朝廷征夏税,按理说就应该收麦子。但是宋朝廷往往是按照当时所需实物的情况,向全国各地进行征发。

  折变就开始了,一折二折还行,先说要某物,意思就是翻倍。一贯变两贯,大伙儿早就认了。等你拿著两贯去纳税,临时改口要变成其他军需物品,于是两贯跳四贯。不停折变,变到最后,就要张喜家六十贯。

  恶政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南宋初,淮南普遍就每亩要收四斗半麦子,是税法勘定价值的五倍以上。

  问题不出在六十贯上面,问题出在为啥敢收老张家的税?

  《建炎以来系年要录》提到过:绍兴二十一年正月,上户则敦请赴县,待以酒肴而科借之。中下之户,不与朱钞,故已纳税赋,勒令再纳。又最其下细民,则搜刷丁钱,诡立名项,曰补亏,曰失收,曰复撑,曰排门。

  有钱有势的商量借点,一般的催著再交一遍,最穷的直接刮到赤贫,我带宋不需要穷鬼活著。

  “他们不知道你姓张?”张巡问出这话就后悔了,都上门收税了,怎么会不知道。

  “其实也不单是我……”张喜先是摇头,复又点头。

  这个张被催科,那个张也被催科,听到后头,张巡算是听明白了,家里没人当官的张,衙门都来催科。没有保护伞的,还有几个钱,不找你找谁?

  瞧瞧贾芸就懂了,也不过是分出去两三代,还住在神京而非金陵老家。父亲娶妻只能娶商人家的女儿,朋友是街上的无赖混混牛二。

  即便是一个姓,分出去两三代,三四代的,虽不是陌生人,可借到的光就少得多了。享富贵的亲戚,也未必会来伸出援手。

  “竟到了如此地步。”张巡感叹的不是人情冷暖,而是地方财政已经崩盘到这等地步。

  以前忌惮张氏的威名,且全郡九万主户,六万客户,税基广大,尚可搜刮支持。现在两淮、荆湖连年用兵,一二等主户破产成风,健实的客户毙死于道路。

  民力疲敝!

  税吏敢于向那么多张氏的族人折变不下五六倍的税款,自然有人撑腰。在本地如果不是老张家撑腰,那就是衙门里的官僚撑腰。

  冒著会得罪老张家的风险来征税,要么是清正廉明,刚正不阿的官。要么就是逼急了,已经没办法的官。显然那位向行在进奉老虎全付精神棒的知州,也不是个多刚正的海笔架。

  百姓成穷鬼了,没油水可榨了。只能把主意打到城南两大家族身上。

  旁支的族人,在本宗还有些面子的,像是张喜,尚可来求援。张巡一句话,就能把六十贯变回两贯。已经疏远,平时并不如何往来的,那就只有乖乖折变。

  见你拉不上张巡的关系,如狼似虎的税吏,明年就能把你折到破家为止。

  估摸著那位知州也是下了大决心,能刮多少刮多少。完纳赋税,或许还能换个地方继续当官。完纳不了,候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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