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知扬州这个差事得张巡来兼,但张巡不耐烦庶务,推给了姚嵩这个运使。现在来过问,也就只是过问水利、防灾、盐务这类大事。
“城外安插了三千多户屯军,我寻了一圈,怎滴没有名目?”张巡早就发现姚嵩到了,但凭两人的关系,没必要专门站起来打招呼。
“既是屯军,名目也得在安抚司衙门。”姚虽然之前和包圭他们,负责安插这三千家河北起义军,但等田分好,草庐茅棚建成,后续的事情就都甩给军队啦。
说得好听点他们是屯军,说得实在点,不就是老张家的佃户嘛。最精壮,能骑善射的几百人被张巡补进了侍卫亲军马军。剩下的平时也就种种军田,战时做辅兵搭营寨,砍柴烧水啥的。
地方官府没办法从这些熟券军身上沾点什么,那插手干预的欲望自然消解。
“也是。”听姚嵩一说,张巡了然。
‘沟渠的事,我已经巡视过了,大致可保无虞。”一般的农田水利啥的,姚还是懂的,他是有一定水平的封建官僚,这点基本功尽数具备。
“那走,巡城去。”张巡点头,把公文合上,捎带上姚嵩就出发。
说是巡城,其实是巡扬州总钞司。那个盐票还没正式开始弄,所以支盐出淮,都得在扬州交过税。出了扬州,走二三十里江北运河过瓜洲,则大江上下几千里行盐区,都可以去得。
这笔大钱,安抚制置使司和转运使司是二八开的,八分给张巡养兵,二分给运司充当地方经费。
至于朝廷?
我不伸手问你要,那你就念阿弥陀佛吧。
每个月都是几十万贯的巨款在这个总钞司里面打转,不盯紧一点,张巡根本没法安心。
淮盐过税这笔钱运司衙门沾边有油水,连姚自己的“公使钱”也从这里面出,有切身利益在,那自然没二话,上马就走。
钞司说白了就是运河河道上的大闸口,用木质的闸板拦住一段几百米的河道。把盐船放进来,
按盐包数量征税,收齐了就开闸放船。
如今这年头,就这种控制运营模式。一直到明代清代,像是山东临清的钞司,也是如此征税的。
瞧见张巡跟前开道的那些女真和契丹胡,钞司上下立刻紧骨头,毕竟张巡是真砍头。反正钞司这活难度不大,有的是人可以替补。张巡不介意这些人吃拿卡要一点,比如说你后来的,先给你排队进闸这样。
但你在帐目上动手脚,或者和盐商勾结,放过大秤盐包,抑或是少算盐包,那就等著砍头吧。
随机踩上一条盐船,支盐的盐商倒也乖觉,连忙给张巡行礼,恭贺张巡新婚。张巡没管他,拿了税吏的帐目,就同船里的盐包核对。
数目没错,然后怎么著?
用毛笔像是骑缝章那般,直接按住大帐的侧面,划了一道墨迹,上下签了一个“张”字。
“节帅倒是仔细。”姚嵩只是看看,张巡管的严又不是坏事。
“这个月过税多少?”
“已有十七万七千贯。”钞司的监税立刻上来汇报。
半个月十七万,那一个月三十五万,也不错了。一年过税四百万,淮盐肥肉里的一大口,已经落在了张巡嘴里。
第321章 321.重建驿递体系难
冒著江淮之间连绵的大雨,文天祥从鄂州回返扬州。荆湖一线现在已经大致整顿出了一个样子来,李庭芝魔下的三万多人分散驻扎在郢州至潭州的七郡之内。鄂州又有张孝忠的一万余众固守,
整道防线有条不的重建。
然后文天祥就发现自己计划的又一个漏洞,即便张巡肯跟他走,荆湖也离不开李庭芝。因为荆湖整条防线被元军彻底洞穿,需要全面重建。
最表面上的,城池需要修,粮草、军器需要囤积,稍微引申一下,鄂州到岳州之间二百里的无人区要修筑烽燧,设置屯田。
往深里一点,到重建军事通信系统这一条就开始上强度了。驿站制度,那真是维系一个大一统帝国最重要的体系制度之一。
重建从郢州到鄂州、江陵,从鄂州到润州西津渡和扬州瓜洲渡,从鄂州到潭州等多条重要军事通信驿道,就费老鼻子劲了。
因为元军的杀掠,部分无人区完全没有布设条件,得先安置屯民屯军,建设烽燧、马场,到处征集和打造船只。在驿站内派驻递铺兵和各种后勤人员,维持其粮道和源。
更重要的是,这玩意儿某种意义上算国家机密,得详细记录完善,明确配比,存盘备份。正本存到临安的枢密院架阁库内,副本存在潭州的荆湖两路安抚大使衙门内。
要不老说仗打起来,摧毁一切很容易,可是重建一套秩序就难咯。
眼下重建才到一半,驿站这个土木房子好建,熟券军来屯田来充当递铺兵也简单,可是维持驿站体系的运作和安全,就得后续进一步跟上。
维持运转,可以迁移屯民屯田,可以强行征发湖南各县的一等户二等户,支移各种军需品到指定驿站。
可保护驿站的安全,维持帝国血管的畅通,就需要在沿线的县城配置守城厢军,在河道和大江上设置游弋水军。
为啥北方蒙古军户起义,优先打击驿站和庄园,打驿站可以给自己创造游击战时间空间,打庄园可以夺取粮草武器。
基于此,直接把李庭芝,和其魔下的三万人迁移到扬州来成守,是一种极其不负责的行为。
马墅、麻士龙和孙虎臣都是军将,分派去驻守郢州、岳州、潭州没问题,可未必能够干得拢这样秩序重建的高难度项目。
一个政权内,草创制度,重建秩序,总理规划的人才,能有几个?
“所以呢?”张巡帮著文天祥把外头的大擎解下来,派人去用炭火烤干,再薰香。
“计划还得重订,千头万绪总是难啊。”文天祥虽然叫难,但他完全不怕难,为了保扶带宋他是真卖命啊。
“对了,扬州总钞司,今年度量能得四百万贯过税,明年朝廷就不需要再转拨军资来扬。”瞧见文天祥喊难,张巡得给他说点好消息。
淮南一镇十万兵,一年需要一千万贯的巨款来养活。仅仅只是正常养活,如果要打仗,要出战,那是另外的价钱。
“喔!”也算是听到了一个好消息,文天祥微微颌首,
“相公请。”两人正说著,李淑真领著两个侍女进来,捧著香茶和果点来招待文天祥。
张巡和文天祥那是过命的交情,自然可以登堂拜母,妻子不避。真要是谁死了,把妻小托付给另一方,另一方绝对当自己的妻小养活。
“大娘子不必忙了。”文天祥欠身谢过。
瞧见张巡和李淑真还挺和睦的样子,文天祥心中欢喜。只有如此,荆湖和淮南的边帅才能精诚团结合作啊。将来淮南有警,荆湖来救。而荆湖有警,淮南也愿救。
“相公说得哪里话。”李淑真也欠身福了一福,在外头场面上,到底是进士帅臣家的大家闺秀要不是张巡年轻,还有一膀子力气,能应付的过来,那在里头,夜里躺下来说说知心话那一关,李淑真可就没这么好说话了。
“去烹羊吧,我同相公还有些话说。”张巡和文天祥在聊三边军防大事,连好大侄儿张桢都没让进来旁听。
“烙饼吗?”到底是李淑真,走到门口,还偏头过来问了一句。
“烙烙烙—”张巡瞧见文天祥差点噗吡一声笑出来,立刻对著李淑真摆手。
好好的,正在说荆湖重整驿递系统呢,居然被一张烙饼给说破功了。
“琴瑟和谐啊·——”文天祥端起茶杯,用以掩饰,但是话音里那个笑意,是遮不住的。
“莫要取笑,莫要取笑啊。”
回头再说三边防务的事,因为湖南全系完善州县,并未被兵,李庭芝那边勉强可以支应。张巡这边更好,既有先帝的馈赠,又有重整的淮盐。朝廷只要不铺张浪费,可以慢慢的积蓄起一笔战费来。
南宋末期,朝廷收入的70%都拿来养兵,以至于历史教科书上多次重申所谓的冗兵之弊。
可偏偏南宋号称七十万大军,能实际拉出来野战肉搏的,在贾似道时期,就四川小几万兵,荆湖吕家将的六万兵,以及淮南李庭芝武锐军二万兵。
七十万大军,靡费国家七成的赋税收入,却只有十万野战军。真要打野战了,就去拉那些守城厢军、熟券军,乃至于剩员老军充数。战斗力薄弱不说,还把地方维稳治安力量给抽空了。
瞧瞧现在文天祥,为了凑四万野战军,那个艰难苦恨的样子。
养了几十万大军,可连四万野战军都凑不出来,这就是南宋末期的真实写照。
“以我想来,祖宗的章程或许得改一改了。”张巡调整好心情,坐到文天祥的对面。
“什么章程?”文天祥也定了定神。
“除刺配牢城,充军罪犯外,其余军卒,不当刺字。”张巡沉声说道,
上一次文天祥来商议,张巡就想说要给底层兵士一个上进的通道,哪怕是能够当尉官呢。但显然上升通道掐的死死的,一时间很难打开。那没办法,就只能先从五代配军刺字的恶习著手。
第322章 322.废了刺字好做军
贼配军,小赤佬,全社会都鄙视军人,视从军为下贱去处,
你指望这样的军队,能有多少战斗力?
其实臣构和带宋的相公们都知道,这种贼配军是没有那种军心士气的。所以在北宋西军招募效用材士,南宋初年招募勇敢猛士,现在军中那些真正有战斗力的生券军勇敢,都是不刺字的精锐军人。
一边给予他们公正的经济待遇,一边给予他们勉强还算有个缝隙的上升通道。像是姜才,白衣从军,从北方逃亡回来的驱口,现在是承宣使了。像是张世杰,更是南投的北人,因为作战勇猛,
得到了吕文德的赏识,才有今日。
不指望说什么拥军爱军了,毕竟这会儿的军队要是没有严格军纪,大概率也是为祸一方的。但至少要把士兵当人看吧,让这些兵有个人样子。
我把军兵当手足,军兵视我如心腹。我把军兵当亲子,军兵待我如父兄。真心换真心,大伙儿心里都有一杆秤的。
现在张巡往街上一战,呼一声“敢死!”,有的是将士愿意为张巡前驱。无他,只是因为张巡待他们好罢了。
“这—”文天祥沉吟了起来。
“虽是祖宗之法,然则已是三数百年前之法,天迁地变,如何能不易?”张巡也是真心实意提这个建议。
唐末五代那会儿,真就是抓壮丁充军。都说了魏博镇抛开一开始的安史之乱残余老兵,剩下的所谓魏博雄兵不过是全索镇内十五到六十岁的壮丁,集合约十万人。然后再精选其中最壮最强的五千人,号为魏博牙兵。
给壮丁一根铁头枪,就捉来做军的,那士兵怎么不逃?为了不让他们逃,那才生出了刺字的烂招。
现在哪里还需要这般操作,有得是山贼流民,海盗盐枭给你招抚收编。说句实打实的话,现任安庆知府的刘源,他们那十一寨义军,听朝廷号令的时候是义军。不听朝廷号令的时候呢?还不知道临安给他安什么名头呢。
此时带宋各地结寨自保的,聚啸一方的,那不知凡几,全捉来做军,那怕是老弱间杂一百万都不止。
“那军士逃亡,如何追捕呢?”文天祥索性就问了出来。
“逃?要么长官克扣粮饷,要么长官虐待兵士,就这两条。不论哪一营兵逃了,直接派员去问。拼死敢战的兵士不好找,插根翎毛做承信郎的临安城里有三千。”张巡虽然也就带兵这几年,
可里面的弊病那是知道不少。
正常的将官,只负责想办法养活军队中二成或者三成的生券军,这是他们打仗的本钱。其余的熟券军和剩员,平时全都驱赶去屯田或者做买卖,也有留下来作为自己家仆役的。
这是正常情况,如果就这么操作的话,一般军士并不会逃亡。真要是逃了,那无非就是活不下去。将官不给口粮和衣料,不给月钱。或者动辄捆打,致人伤死。
真逃了兵,你去砍将官就行。
反正临安城内有得是花钱买了官阶,或者依靠父祖的恩荫,乃至于朝廷烂赏而得出身的僧道优伶。矮子里面挑大个,挑两个只会正常盘剥军兵的官校,不就得了。
狠杀两个不像样的将官,绝大多数军兵也都是日子人。就算是逃出营,一样是种田或者打工,
一样受盘剥。只要营里过得去,这些被驱使奴役的军兵并不会逃。
光想著折腾最底层的小兵,不考虑约束上面的军官。倒真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啊。
不对,是只许官僚阶层吃喝赌,不许底层军兵停手歇脚。
“”...”张巡是大帅臣,却没有站在军校将官的屁股上说话,一下子就把文天祥给定住了。他哪里想得到张巡的想法是直接砍头。
贪婪的思想根除了吗?没有根除?记得临安城内也有冰库的,在西冰库办一个学习班。不能破除这些坏思想,带宋怎么能好起来?
“若是想要重整朝纲,没点振作刷新之法,是万万不可能的。”张巡说这话的时候,还是掷地有声的。
“却也有几分道理。”文天祥亲自带过兵,那是见到过各种猥烂军将充斥行伍的。
确实嘛,只想著约束和折腾底层小兵,不如好好地刷新一下军官行列。“选将”和“练兵”是相辅相成的,恢复三边,重整江防,两手都要抓,都要硬。
“我可以领衔上奏,不教你难办。”张巡也不怕得罪人。
反正得罪的都是些猥烂军将,聚集在张巡魔下的,虽然也谈不上各个都是持身甚正的,但至少有个人模样,而且还有点追求,有点封建道德和底线。
石头砸下去,叫得肯定是狗。
“联名上奏,我怎能落后。”文天祥更不怕得罪人。
他怕什么?他连死都不怕。明知前面是刀山火海,也一样往前冲的人。要不能轮上他做救时宰相?还不就是因为他比那些混事,还有中庸的,要强上一大截。
“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