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的东西不懂,这点规矩还是明白的瞿霆发一大早就去黄震的门口候著,门外排队候见的人多了去了。人人都知道黄震要裁汰盐官,这不就得来拜访嘛。
等快轮到瞿霆发了,数十骑骑队涌到黄家门口。马上的张巡一甩鞭子,递给下头的马,就径直步入黄家。
因为熟人提醒,瞿家几兄弟没有上街张巡的模样,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瞿震发多嘴了一句,直问门口的黄家仆从,怎么这人不排队。
哈哈?
排队?
老子进和宁门瞧皇帝都不排队。
因为来京述职的盐官都是铁打的烂货,张巡最近很烦恼。甚至准备自己带著八百万盐本去淮南,派军队一个一个场直发给亭户了。这回来找黄震,就是问问黄震,还有没有什么补丁能打的,趁著张巡在朝廷能够推动,赶紧都办了算求。
来黄震门口的,都是烂货盐官,张巡的马鞭刚刚丢给属下了,要是在手里,
高低给瞿震发一鞭子。
就这会儿,黄震已经从屋子里跑了出来。张巡登门,除了赵不迎,连赵与芮都站到台阶下迎啊,论是他老黄头了。
一瞧这场面,黄震立刻就要斥退瞿霆发。瞿霆发也算是个盐枭般的人物,有一分胆略。立刻跪到地上,口称向张二节帅献上《熬波图》。
什么?《熬波图》?
怎么个意思?脚都跨过门槛,已经开始叫老黄头的张巡顿住了脚步。黄震这才反应过来,门前几人是或许是瞿守文家的子弟。
“这几个是鹤沙场提干瞿某家的子弟,他家世代操盐。所谓熬波,乃是制盐之法。”老黄头立刻为张巡做介绍。
“世代操盐?”张巡望了望瞿家兄弟几个。
“站起来回话。”
黄家的仆从已经把瞿霆发手捧的包裹接了过来,张巡直接解开,发现是一个不知道多少开的册页,信手打开一瞧。乃是所谓的“筑垒池并”之图,算是画的非常朴实。
“一道进来吧。”把图册交给仆从,张巡打量了瞿霆发几眼,跨步进门。
老黄头在前面引路,一直把张巡引到自己会客的花厅内。瞿家几个兄弟倒也守规矩,就站在厅外,并不入内,等待张巡和黄震的吩咐。
第288章 288.光靠道德没有用
张巡没管在厅门口站著的瞿家兄弟,只是打开图册,令黄震向自己讲解这所谓的熬波之法。老黄头也不愧是老理民官了,说起来条分缕析,娓道来。
但这册《熬波图》看到“水泼水”图卷时就翻到了末页,后边没了。
“下半册呢?”张巡正瞧的津津有味,突然没了,你说气人不气人,肯定立刻朝外面喊著要催更啊。
“回禀节帅,只得上半册,图册尚未绘完,大伯父便故去了————”瞿霆发如实回答。
“哈?什么?”张巡还听感叹,一看这图画的,那就是深通盐务的人出手。
结果这么一问,好好的一个盐官居然已经死了,可惜可惜。要不然张巡肯定把人请来,礼贤下士一番,然后请他担任淮南转运副使,兼提举淮东常平盐司。
“但下官全情知晓,都是通明的。”见张巡确实是有些兴趣,瞿霆发毫不犹豫。
“什么来路?”张巡没搭理瞿霆发,而是偏头过来询问老黄头,这人既然来拜老黄头,肯定有点门道的。
老黄头略略沉吟,就说瞿家兄弟几个的大伯父瞿守文,是原先两浙鹤沙场(今上海市南汇区原下沙地区)的提干官,算是一名深通盐务的盐官。在地方上也很有几分能耐,这个能耐的意思是亭户几十年没闹事,官盐的额定数量也一分不少。
还是带宋老年男子天团靠谱。
盐务世家,瞧这个样子是想要上临安来袭职。既然是下官,那肯定就有官身。朝廷也卖散阶,一个郎官平均一万五千贯,但实际的差遣很难买到,得走门路。
现在门庭若市的荣王府,也能买到散阶,但是赵与芮极少卖实际差遣。他身份确实比较紧要,而且也不是蠢人,不能碰的他都不碰。
宋朝卖官这玩意儿的名声不如清朝大的原因,大概就在于此,买到了官身不好使,没有差遣全白瞎,好看而已。
“进来吧。”张巡向外头几人招呼,但进来的只有瞿霆发。
“拜见节帅,拜见地官。”瞿霆发复又行礼,但这回不需要磕头请罪了。
“坐。”张巡仿佛主人一般,示意瞿霆发坐下回话。
“你说这熬波全法,尽在一身,若让你管干一场,你预备如何做?”张巡也是逼急了,要是这人真有点本事,带一带也可以。
“免除亭户积欠大户一概之债,免除亭户积欠朝廷一概之盐,将多年盐本全数发还。重设亭仓,兴建台灶,施与牛只,只需一年产盐,便可得往昔三五年之数。分作五桩,实发其一与常平司,发其一与运商,发其二交通上下,尚可得其一,则亭户全活,盐孳不断。”
“胡言乱语!”老黄头听了立刻指斥。
..”
张巡没说话,只是盯著这个瞿霆发,因为他说的这个办法过于的“现实”了。
什么意思呢?就是利用免去亭户身上所有的显性负担,并发还盐本的方式,
将逃亡的亭户招揽回盐场,将人心惶惶的亭户也安定下来。然后增设晒盐的盐场和煮盐的亭灶,通过已经调动起积极性的亭户努力,将彻底衰败的盐政重整起来。
如此努力,一年的时间,就能生产出往昔三五年时间才能生产出来的盐巴。
随后将这些盐分成五份,一份就是按照往昔的额定盐数,上交给盐司,也就是朝廷,由朝廷发卖盈利。
一份交给有实力的运商,这些人在引盐之外,有资格运销积盐。重点是这些人买积盐,他是给现钱的。有了这份现钱,则明年的生产本钱就得到了保证,可以维持进一步的生产。
两份拿来给盐政上下的贪官污吏均分,上上下下都抽水,都快活,都有得拿,形成一个规矩。既不至于让他们觉得少,又不至于让亭户赔本。
最后一份盐,就是亭户们的赚头。有了赚头,亭户的生产积极性才会被调动起来,继续投入再生产。
你得让人相信勤劳能致富,老百姓才会勤劳生产。
如果老百姓发现只要自己能吃苦,就有吃不完的苦,那老百姓还生产什么呢?反了,去他娘的狗带宋。
老黄头为什么认为这是胡言乱语呢?因为瞿霆发的这一份计划中,将贪官污吏上下其手的部分明确的列入了成本,并且堂而皇之的确定了比例。
作为有道德底线的封建官僚,老黄头的想法则是盐官们只能拿朝廷默许的,
比如夹带积盐这种灰色收入。不应该实际侵吞盐利,从朝廷和亭户的身上吸血。
双方其实都很清楚盐务已经烂透了,除非把盐官全部杀光,换上一批人来。
那可能十年二十年内,盐政会大兴。
但是人类的本质就是贪婪的,大公无私的盐官有几个?看著山积一般的钱财从自己手上过,能忍住诱惑的没几个。
试图用封建道德伦理、君子操守来维系官僚底线的老黄头,其实是注定要失败的。
往后倒,元朝的,明朝的,清朝的,民国的,哪朝哪代不贪?哪朝哪代都贪。贪得花样百出,理学士大夫的那套精神世界理论,已经约束不住人性了。
当然瞿霆发这一套也一样,人类的贪婪是没有限度的。他现在这样搞,是等于把蛋糕做大,通过做大蛋糕之后的再分配,来满足盐政上下官僚的贪婪。
但是有两个问题,一是生产力没有本质的发展,食盐的增产是有限度的,而人的贪婪是没有极限的。
暂时现在能够让他们满足,等他们贪欲增加,但食盐的产量不增加,则必然侵蚀亭户的份额。最终的结果,还是亭户受到压迫,而盐政彻底败坏。
二是如果半公开的允许盐政官吏上下其手,则盐务吏治的败坏,只会更快。
因为他们的贪污就变成了半公开,半合法的灰色收入。
他们搞起盐务上的钱来,将会彻底没有任何的敬畏之心,会变得更加穷凶极恶。甚至都不需要瞿霆发死,他哪天一个没看住,这盐政就败坏了,人不亡政也息。
第289章 289.显性隐性都负担
被黄震这一指一骂,瞿霆发倒也没有畏缩,因为他瞧见张巡并未动怒,也没有明确表达什么反对。别的瞿霆发可能不懂,但是全宋唯一一付家当在张巡的帐下这事,乃是人尽皆知的事。
况且如今的宰相是张巡的大姐夫,张巡说的话,比黄震要好使不知道多少截呢。
如果张二节师认同了他这个说法,那么他就中了。就算黄震不同意,至少他也得到了张巡的认可。朝廷的殿司兵将,他没有兴趣去干。但是张巡的兵将,他觉得可以去试试。
这就是有前途,没前途之间的区别,跟著张巡有奶吃,便是乡下盐场上的一个小官佐都清楚。
张巡只恨自己魔下乏人,其实名声打起来之后,一俟张巡的幕府创建,肯定会有求取进身之阶的人才前来投靠张巡的。不肖三五年,张巡的幕府或许比朝廷的政事堂还要济济一堂呢。
“阿迭,阿迭。”张巡先示意黄震别骂了,然后对著外头喊。
很快阿选乌也这个老女真就跑了进来,在临安城内他肯定是没有披甲操戈的,可跑进来仍旧有股子凶殺之气。毕竟他们当年合起伙来反伯颜,瞧见蒙古贵人就杀,雨夜杀人凶得很。
“领他出去,给他开张条。”张巡指了指瞿霆发,吩咐阿迭乌也。
“好咧。”阿迭乌也其实已经是半汉化的女真了,至少会说汉化,上手就去提瞿霆发。
万万没想到瞿霆发也很有一身勇力,两边一交臂,还擦出了火花呢。阿迭也不恼,他刑徒出身,在临安城内约束又严,早就想找个人干一仗了。
竟然同瞿霆发互殴数拳,从老黄头家的花厅,一路打到了前院。
“节帅,这———”老黄头还想拦呢。
“无妨,打不死人。”张巡没想到瞿霆发居然手底下还有点功夫,能够和阿迭乌也互殴。
然后就瞧见好几个老女真,同瞿家兄弟几个打在了一起。确实没啥问题,因为谢拉也经常和他们打在一起。闲著也是闲著,打一架呗,使使劲挺好的。总比出门去祸害老百姓要来的强。
“这些女真契丹,实在是——”老黄头估计是想骂两句的,但一想到这些又是侍卫亲军马军的兵将,还是闭了嘴。
“刚刚那人,有一条说得不错,先下令豁免之前一概积欠引盐。”张巡摆了摆手,觉得瞿霆发别的且不议论,这一条没问题。
实话实说,亭户逃亡泰半,盐灶荒废无数,朝廷即便是想要征收这些积欠的盐巴,也完全没有可能了。不如直接免去,看看能不能让逃亡的亭户,回到盐场。
“唔,可也。”老黄头稍微思索了片刻,认为这一条可以施行。
“另外还有一条。”刚刚的瞿霆发提醒了张巡,亭户身上不仅仅是有显性负担的,还有隐形负担。
最严重的负担有两条,但归结起来是一条一一劳役!
按照律令的规定,亭户作为特殊的户籍管理人员,他们的任务就只有一个,
为朝廷拼尽全力的生产盐巴。朝廷一方面对他们施加更严苛的人身限制和户籍管理,一方面又免除了他们除上交盐巴外的一切赋役。
但是理论上是一回事,实际操作上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亭户作为当下户籍管理最严厉的一批存在,当地方官府,甚至是朝廷这个立法者本身,缺乏充足的免费劳动力时,都会毫不犹豫的抽发亭户来服免费劳役。
大伙儿都知道,朝廷光征税,其实老百姓还没那么容易被逼死。可一旦大兴劳役,则服役者僵死于道路的,困死于转输的,不计其数。随便修建一个大规模的宫殿、陵寝、城池,就是数以万计的民夫毙命。
不仅要煮盐晒盐,还要服劳役,亭户不逃就死,你说逃不逃吧。
后来朝廷发现这样征发亭户服役,导致的食盐减产,比多拉几万个民夫的损失要大多了。所以就改成对亭户征收“免役钱”或者“助役钱”,换了一种盘剥方式。
于是亭户倒是不用死在异乡了,却被逼死在家中,只能喝卤水自杀。朝廷的钱,是永远也交不够的,不死怎么著?
想要稳定亭户群体,必须将显性负担和隐性负担,全部从他们的身上解除。
不解除这些压迫在他们头上的沉重大山,亭户是无法安心生产的。
况且这本来就是律法规定的,亭户只需要纳盐而已。
“节师应当知道,地方仓储号然,便是半分银钱,也不舍得松手啊。”黄震是地方官起家,地方什么情形,他很清楚。
如果张巡要下令免除这笔免役钱,地方官府肯定都会不满。这里其实又出现了一个问题,地方官府的事权交相重叠穿插,基层要应付的上差太多了,上面千根针,下面一条线。
盐场按理说是直属于各地常平茶盐司管理的,属于所谓的垂直管理单位。但是实际上地方上的州县衙门也纷纷干预盐场事务,甚至干预盐场低级吏属的任命。
谁叫亭户最好欺负呢,由于上级管理部门是茶盐司,茶盐司的长官管不了知州知县,双方官司打去本路安抚使衙门,安抚使在前线打仗打得脑子都要炸了,
哪有空管这个屁事。
哎哟,真是不实际办事,不知道这里面的烂帐多啊。
“那也得重申条例,明定制度。盐政是国家财计根本,不理不清。”张巡知道地方基层治理的败坏,可败坏就不管了?
如果我明天死,那我就不管了。可我还得吃喝赌二三十年才能死呢,所以我得管。
“哎呀,也就是节帅您了—————”老黄头感叹啊。
确实,到了这种地步就得有个政治强人,才能够推动一些事情出现转变。如果老黄头自己当宰相,那只能小修小补。甚至修补都做不到,因为中枢的威令已经不通行了,没牌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