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在军中大力宣扬此事,就是为了让两位侯爷注意到军卒的心理问题,
现在看来,旁人看不到,蓝玉一定看到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神情郑重,朗声道:
“回禀大将军,此法不是属下家学,可以传授。
事实上,属下也是在古籍中来回摸索,才想出了这般法子,
在《草庐经略·拊循》就曾提过,虽不是此法,但大差不差。”
蓝玉微微皱眉,面露思索:“以父母之心,行将帅之事。”
“大将军英明,此法不难,只要军医以父母之心待之,加以安慰,军卒们便可脱离痛苦。
属下在军中记有书册,可以呈送予大将军,在军中推行!”
“好!!”
蓝玉一声大喝,噌地一下站起身,在上首来回踱步,脸上的笑容再也无法抑制!
“好好好!陆云逸,你可莫要在战场上死了,
你可知本侯这些年南征北战,见过的营啸有多少?
因为营啸而死的军卒又有多少?
他们前一刻还在为大明厮杀,后一刻就要被大明斩杀,
本侯自认为不是心慈手软之人,但每每发生营啸,
这斩立决的军令,总是要犹豫许久。
此法不说治本,只要能让军卒心中畏惧得以缓解,
让营啸之事少上一些,让本该打赢的战事打赢,你就有大功!
本侯还要将此法编撰成书籍,传阅整个大明军中,让那些军医都学都看!”
即便军帐内烛火昏暗,但依旧能看到蓝玉脸上的涨红。
他兴奋地指着陆云逸:
“你若是死了,这泼天的功劳可就落到本将一个人头上了。”
陆云逸怔怔地看着蓝玉,对于蓝玉的反应有些惊讶
他那寄予厚望改良的马蹄铁,蓝玉见到后只是在桌上轻轻一丢,
如今这无心之举,却让他如此激动,
其中参差,让陆云逸觉得阵阵怪异。
见到他如此模样,蓝玉轻轻一笑:
“你是否觉得本将在危言耸听?”
“属下不敢,属下只是觉得此法不至于大费周折,
毕竟大明如今军卒悍勇,百战百胜。”
不知为何,蓝玉的脸色忽然平静下来,叹息一声走到桌案前坐下,
过了许久才缓缓说道:
“你错了,大明如今所谓的百战百胜,是假的,
乃是依靠精良的甲胄、战马,以及无数金银堆砌而成。
大明的军卒,远不如至正年间。
那时我们跟着大帅南征北战,打陈友谅,打张士诚,打蒙元,
哪有这般甲胄,一军之中战马都没有几匹,老子当年骑的都是跛脚马,
军饷更是无从谈起,有口饭吃就不错了。
但那时我们心中都有口气啊,
吃不上粮,我们就反了,发誓一定要过上每日有粮的日子,
就这么一路打一路胜,
常遇春大将军每逢战阵总是冲杀在前,总是负伤,
伤刚包扎好,又上马冲杀,总是浑身染血。
他跟我说,小子,死在床上的都是饿死的,是孬种,
咱要吃饭,咱要死在马上,
谁让咱吃不上饭,咱就拿起刀砍死谁。”
说到姐夫,蓝玉脸上出现一丝恍惚,眼神也一点点空洞。
“你还小,不知道那时的军卒有多么悍勇,
就连陛下都曾说过,现在的明军打不过他以前的旧部,
大明新立二十一年,就已经成了如此模样,
军卒能吃饱饭,有甲胄,有战马,什么都有了,唯独没有了心中那股气,
冲阵时会犹豫,战后会害怕,甚至会得癔症,
在本将看来,这都是心不坚导致,
但心病难医,本侯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此法不能根治,但能缓解一二也是极为了得,
唯有统率过大军的将领,方能领悟此法之重要,
速将你的册子取来,我将命人即刻抄写,呈递太子与陛下。
那么就算你我都死在战场上,法子也能留下。”
陆云逸眨了眨眼睛,也不做回复,就这么掉头跑出军帐。
待到他离开,蓝玉满脸怅然,眼神空洞不知在想些什么。
黑暗中忽然传出一沙哑声音:
“很少见你如此,庆州的事让你心灰意冷了?”
蓝玉没有动作,只是淡淡开口:
“科举烂了,卫所也烂了,这大明啊,前途未卜.”
“此话大逆不道,你不怕我将此事禀告太子殿下?”
蓝玉轻笑一声:“蒋瓛啊,大帅与太子都是天下一等一的聪明人,
我能看到的,他们也能看到,莫要自取其辱。”
“庆州卫所一事,我会如实禀告。”
蓝玉的眸子猛地凶历起来,抬头看向那阴影处:
“这本就是你应该做的事,何必多言?”
“蒋瓛,我是忠心的,你是吗?”
陆云逸捧着册子快步跑回中央军帐,见到了恢复如常的大将军蓝玉。
他气息微喘,但册子放于桌案之上:
“大将军,这些都是我的一家之言,其中有一些还可以改进,让军卒们都看得懂。”
蓝玉轻轻点头,迫不及待将册子打开,看向上面的一个个文字
“军卒之心绪纷扰:忧思难解、战后心神不宁、夜不能寐、忧郁之疾、群情所系、环境所迫、人际纠葛。”
“疏导军卒心绪之法:深化兵法心术之教,筑建智囊问计之所,激发士卒之志,舒解心内之压……”
蓝玉的眸子一点点亮了起来,虽然其中一些字义模糊,但猜也能猜到几分,
“好,好啊,此物今夜就会呈送朝廷,你有大功!”
陆云逸没有了处心积虑立功时的喜悦,反而有些天上掉馅饼的茫然,但他连忙说道:
“多谢大将军,属下只是尽分内之事。”
蓝玉点了点头,将册子放在一边,而后抬头看向陆云逸,道:
“你在庆州卫所一事上处置得当,
虽越权,却情理兼顾,未深究根源,这便是知进退,
对于银钱的去向与幕后之人,你若想知道,本将可以告诉你。”
陆云逸心神凛然,瞳孔一凝,连忙拱手:
“回禀大将军,属下查的只是何人致使军卒莫名死亡,
现如今案件已然查清,部下托我所办之事已算了解,
至于幕后之人定然是权势滔天之辈,以属下如今的能耐,还是不自找苦吃了。”
蓝玉有些狐疑地盯着陆云逸看了看,嘴角扯出笑容,嗤笑一声:
“既然如此,本将也不难为你,此事就算作罢,
中千户所的那些军卒.你觉得该如何惩处?”
陆云逸脸色一僵,他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最好的办法自然是直接斩了,
但如今恰逢大战,斩一千人总要给个理由,如此难免造成士气动荡。
深吸了一口气,陆云逸沉声开口:
“属下不知。”
“有时人太过聪明了也不好。”蓝玉嘀咕了一句,而后轻轻摆了摆手:
“下去吧,做好军伍之事,才能走得稳,立得住。”
“多谢大人!”陆云逸松了口气,躬身一拜,而后默默退出军帐。
看着略显灰暗的天空,以及那几乎都要消失不见的月亮,
陆云逸就这么踩着月光,亦步亦趋地回到前军所在营寨。
来到这里后,陆云逸忽然觉得前方有些嘈杂,眉头一皱,循声望去
只见一个个军卒正在卖力地扩大营地,搭建帐篷,
对此陆云逸也没有放在心上,他刚刚见到了定远侯,此行定然有一些军卒跟来。
回到营帐,刘黑鹰已经等在这里,面露焦急,
见陆云逸回来,刘黑鹰急匆匆地站起来,快步上前压低声音,急匆匆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