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还未曾下葬,兵祭已经安排妥当,军卒们也都尽数告知,只等大人前去了。”
陆云逸深吸一口气,心绪忽然变得有些沉重:
“走吧,先让弟兄们入土为安,我等也要早日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战事终歇,那兀河畔沉浸在一片肃穆沉寂之中。
清晨的阳光斜洒在营寨后方那片被临时辟为祭奠之地的空旷地带,给这片山清水秀之地平添几分悲壮。
空地四周,残破旗帜在风中低吟,似乎正在风中冲杀。
前军斥候部所剩军卒,身着沾满灰尘血迹的战甲,面容凝重,缓缓聚集于此。
场面寂静无声,每一声脚步都显得格外沉重,
所组队列也没有以往那般锋锐,反而暮气沉沉。
军卒们眼神空洞,时而出现迷茫、怀念、可惜,以及释然。
战阵前方,一堆篝火熊熊燃烧,
火堆旁摆放着简陋祭坛,上面覆盖着军卒们的遗物,
破碎的兵器、染血的头甲,
以及那些曾经陪伴他们征战北疆的寄托之物,每一件都承载着他们的心绪思念。
不远处,有整齐排列的尸体,覆盖着白布,
其上染血带着一些烟尘,能恍惚地看出他们的身形。
低沉的号角响起,
陆云逸神情肃穆,身穿甲胄,腰挎长刀,
手中提着一个酒壶,轻轻迈步,将其摆放在祭坛前。
军卒们依次上前,将手中酒盏轻轻洒在祭坛前的青草地上,
这是对生死同袍的缅怀。
有军卒开始低声吟唱古老战歌,伴随着沉痛的号角声与鼓声,旋律在天地间回荡,
让这本应充满生机的清晨格外苍凉。
清风而起,军卒们点燃纸张,丢入篝火,满天星火在白日不显。
随后,一名年过半百的老卒上前,沙哑着声音开口:
“马仲光,前军军卒,出身贫寒,家有老母幼弟,
但国朝有需,毅然从军。
七日前一次突袭敌营的军务中,我军遭受埋伏,
他孤身一人阻截断后,斩杀敌军数人,吓得敌军不敢上前,
然而,他也因此在断后中身死,
他生前时常念叨要回家娶亲,早日留后,如此才可放开手脚厮杀。
他撒谎了,他没有束手束脚,
反而不顾性命相救同袍十余人,此恩我前军斥候部铭记之。
待我军返回,寻一孤儿赋‘马’姓,为其子。”
“王五横,他是我军中箭术高手,箭无虚发,性格沉稳,曾多次射杀敌冲阵先锋。
他家中有贤惠妻子与一双儿女,常常把她们挂在嘴边,说等战事结束就回家团聚。
在包围辽王寨的战事中,
他为了更好掩护同袍,压制敌军,
主动率部上前,被流矢击中,但他没有声张,依旧在高处压制敌军,
同袍还戏言他身子虚,射得没有以前准,
当战事结束,他迟迟没有归营,军卒们去寻,找到了他的尸体与空空如也的箭袋。”
“褚庆全,他的名字你们应当很陌生,
他不是厮杀军卒,是火头军,
他性格豪爽,喜欢喝酒、喜欢唱歌,做饭颠勺时总是露出喜乐。
六日前,在那兀河畔,我军二十人被围困在岸,弹尽粮绝。
他水性很好,带着刚蒸好的馍,游过那兀河前去送饭,
往返三次被敌军发现,以弓弩围杀,力竭而沉。”
“罗子楠,他同样不是厮杀军卒,是绘测队伍中的登高者,
在绘测辽王郡地势时遭遇地龙翻身,被困高山,
我等去营救时,他率先将测绘地形地图放在吊篮中,使其先行,
怎奈地龙再次翻身,不幸殒命。
也正是因为这份地形地图,昨日战事中我军才能从后而击,一举将其精锐斩杀。”
一个个人从老者口中说出.
气氛愈发沉痛,军卒们眼含泪光,死死低着头。
每提及一人,便有人上前,点燃一支香烛,放置于祭坛周围,
点点烛光在风中摇曳,仿佛逝者不灭的灵魂,在四周游荡。
不知不觉两个时辰过去,日头高涨,天气愈发炎热,军卒们死死定在那里,
他们并没有感受到校场上那般疲惫,
他们想要找回疲惫,想要变得昏昏沉沉,
但却精神抖擞,心绪沉重。
不知过了多久,苍凉的号角声再次响起,转而变得高昂,
苍老军卒将手中册子合上,声音尽管有些沙哑,但依旧发出大喊:
“入葬!”
随着这一声令下,军卒们的身形不由得一紧,仿佛被无形力量牵引,齐刷刷地望向了那一片白布。
热烈阳光在这一刻似乎也变得柔和,
清风吹过,将云彩带了过来,遮住了军卒,独留那片空地,为其披上了一层淡淡金辉。
一队头系白布,身披白衫的军卒缓缓前行,步伐沉重坚定,
他们脸上没有了往日嬉笑,只剩肃穆哀荣。
当第一铲土轻轻覆盖之时,时间仿佛凝固。
风中夹杂着泥土气息,还有远处隐约可闻的清香,似乎在诉说着生命轮回不息。
没有泪水,没有嚎哭,只有沉默严肃,只有对同袍的告别。
许久后,当大地再次被抚平,号角声再次响起,
这一次,它不负以往的沉重,反而带上了一些欢快,
尘归尘土归土。
陆云逸神情严肃:
“回营,启程!”
第174章 落花时节又逢君
八月底的庆州城,因为北征大军的离去,变得空空荡荡,不再吵闹。
空气中的难闻味道也一点点消散。
天空高远清澈,阳光带着夏日的柔和,挥向大地,
照亮了斑驳城墙与其上随风摇曳的荒草,更显几分萧瑟。
南方城门处,得益于北征大胜,
大明与北方草原的商贸往来再无阻滞,
一些身具背景的商贾纷纷从大宁以及北平而来,货物络绎不绝,涌进庆州城,
只待来自朝廷的旨意下发,
他们便会从北城门争相涌出,去到草原上与那些残存的草原部落交换货物。
这是在朝廷商贸机构建立之前的投机之举,
但对于此事,民不举,官不究,
若只是贩卖一些生活物资,朝廷也不会大书特书,
边境城池也会大开方便之门,毕竟来往商贾的车马税过门税都是一笔丰厚银钱。
在庆州北城门,厚重的木门紧闭,铁锁沉沉,
因为大军到来而临时扩建的城门显得格外宽大,在这不高的城墙上有些突兀。
庆州卫的军卒立在城墙上,他们没有了往日的神情警惕,反而神情舒缓,
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看着远方那浓而茂密的绿色草原,迎着吹来的清风,心旷神怡。
北元覆灭之后,庆州北方再无敌酋,
军卒们也不用再像往日那般心事重重惴惴不安,
突如其来的安逸,反倒让他们有些不适。
然而,这份宁静并未持续太久,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自远方传来,打破了只有微风吹动的沉寂。
靠坐在城墙上的军卒脸色陡然大变,想起了以往的不好记忆,
他们抄起长刀长枪以及长弓,以最快的速度站了起来,
奔向既定的防御位置,而后将视线投向远方。
远处,天蓝地绿,微风浮动,
一个黑点陡然出现在视线尽头,迅速靠近。
那黑点慢慢变大,转而变成了一条黑色巨龙,如同黑色洪流自地平线尽头滚滚而来。
直到此时,城墙上的守军才看清了来人,
在那黑甲以及风中猎猎作响的“陆”字大旗上停留许久,眼中闪过一丝呆滞,但很快便流露出欣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