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昭本来对李吾唯还算客气,听到这里,已经有些不耐烦了,当即道:“李当家,你可以退下了,有事我们回头再商议,不要打扰二公子休息。”
“是。”
李吾唯听出来,秦昭只是带他来走个过场,呈现出对徽州商贾没做隐瞒,并不一定会把这门生意分给他。
正如张延龄之前所言,知道了哪里有矿,直接就可以投入资源开采,等于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不付出巨大的代价,谁会把这门生意拱手相让呢?
先不说张延龄和背后的朝廷,就说秦昭,人家通过过去不断对张家人的投资,已经成为张家的白手套,背后有强大的生意渠道和网络作为支撑,为什么要把生意分他一部分?
……
……
李吾唯与一同前来的其他徽商,先到山下等候。
而秦昭则留了下来,跟张延龄进一步洽谈合作事项。
秦昭疑惑地问道:“二公子,妾身不是很明白,这么好的生意,为何非要找外人合作呢?在商言商,您这么做,莫非是看出来,这开矿只是权宜之计,并不长久?”
在秦昭看来,张延龄此举分明是在往外撒银子,难以理喻,所以才会有各种解读。
张延龄解释道:“这里的矿藏,足以支持开采百年。我之所以要引入外援,不过是分担风险罢了。”
“你的意思是说,这门生意不牢固?”
秦昭一脸认真。
张延龄这次把到手的好处往外让,她只能从商贾的角度去寻找破绽,虽然她知道有些话问出来不合适,但她不想当傻子。
且以她对张延龄的了解,真要有什么风险的话,完全可以对她言明,要坑也坑别人去。
张延龄摇头道:“这矿山本身并没什么毛病,虽然不能保证盈利多久,但至少未来十几二十年利润会非常稳定。我所说的风险,更多是出于政策考量。”
“政策上的风险?”
秦昭微微蹙眉,她在考虑这句话背后蕴含的意思。
她在想,你身为国舅,还是皇帝支持你开矿,你需要担心什么政策风险?
张延龄道:“这次开矿,股本会分成三部分,陛下一股,商贾一股,剩下的由朝中权贵承担。”
“这么……复杂?”
秦昭心想,所谓的权贵,不会是你们张家吧?
张延龄笑道:“要赚钱,就要学会分润利益。说白了,就是谁都能获取好处,才不会拆台。如此就算出现天灾人祸,或是政治倾轧,各方获利之人,才会为了维护切身利益继续坚持。”
“这……倒是很新鲜。”
秦昭仍旧是传统商贾思维,觉得皇帝就是天,只要有皇帝支持就足够了,我们这样的升斗小民,有什么资格跟皇帝一起分享利益?
张延龄道:“秦当家,我说句不好听的,现在朝中人没有激烈反对,纯粹是因为他们不看好在这里开矿能获得什么利益,他们会觉得,我张家人纯粹是在胡闹,只等我们开采不顺,便行反讽和参劾,最后逼我们停手的同时,让我张家在朝中声名扫地。”
“这……”
秦昭虽然不知道现在朝中权力格局,却也清楚张延龄不会无的放矢。
朝中人都是些“笑人无,恨人有”的角色,一旦张家开矿失败,一定会招来铺天盖地的嘲笑和指控。
张延龄再道:“反之,回头这里开采出大批石炭,用以炼铁和供应京师百姓日常所用,获得大笔利益,他们又会跳出来说,如此会破坏京师风水,违背祖宗规制,与民争利,还会说开采石炭谋利会让农民不思种地改而开矿,属舍本逐末……”
“……”
秦昭听到这里,已经明白张延龄的意思。
她在想,你有必要把朝臣的嘴脸剖析得这么彻底吗?
事情虽然还没发生,但经过你这一说,我就好像亲眼所见一样,似乎不久的将来定会发生。
张延龄笑道:“所以为防止这种情况出现,不能把利益只归于皇室,也不能归我张家,应该各方都获得利益……只有把利润分出去,这个产业才能健康发展。”
“健康发展?”
秦昭莞尔一笑,道,“二公子,您思虑周全,却不知是否想过?其实有陛下撑腰,这一切应该不用太过担心?”
张延龄叹道:“其实我还害怕由皇家独自经营的话,这产业会慢慢变得僵化、古板,甚至腐败,虽开局顺利,最后却以失败告终。”
“你的意思是说……”
秦昭仍旧很不解。
张延龄感触颇多:“现在有我盯着,一旦投入资源开采,下边的人会全力投入,一切都以谋取利益为先,然后就能看到这产业蒸蒸日上。但因为皇家垄断,要不了多久就会因为巨大的利益,太监和官员都会掺和进来,夺取管理权,然后利用手头的权柄上下其手,大肆贪墨,届时利益就不再归朝廷所有,而进了私人腰包。”
“您是说,那些负责接手每一处矿山的人,会中饱私囊?”秦昭谨慎地问道。
“是的。”
张延龄道,“虽然找外人合伙开矿,等于是把利益分出去,同样会有损失,却因各方制衡,这些耗费却在可接受范围内。
“反之,若由太监或官员管理,会迅速把这产业变得人浮于事,人人都为自己私利着想,最后的结果就是明明有上好的矿藏,有大批人手投入开采,却始终不见收益。
“本来是一本万利的营生,过几年就会变成亏本买卖,甚至入不敷出,怎么查也不知原因所在。更有甚者,一处好的能开采百年都盈利的矿山,最后却不得不关闭。”
秦昭问道:“真会如此吗?”
张延龄笑道:“情况只会比我说得更加严重。你放宽心,如果把这产业交给你管理和运营,从陛下再到政策,一定全力支持,绝不会让你竹篮打水一场空。”
第749章 不足与谋
秦昭下山,直接在就近的镇子里找了个旅店住下。
刚吃过晚饭,李吾唯就带着十几个徽州商贾前来拜访,脸上满是恭维之色,俨然把秦昭当成徽商之首。
秦昭打量来人,神色不悦:“你们是如何听到的风声,居然这么快就赶过来了?有人告诉你们个中关节了吗?”
“商人逐利,得知这里的矿山会让商贾参与进来开采,自然趋之若鹜。”李吾唯笑道,“京师中咱徽州商贾的鼻子素来都是很灵敏的。”
秦昭扁扁嘴:“属狗的吗?”
在场人等都没想到,秦昭说话竟如此难听。
李吾唯苦笑着道:“秦当家,话不能这么说吧……朝廷有意把好处分润给百姓,咱来此看看,有何不可?非要让晋商占去便宜,而我们连口汤都喝不到,那才叫公平公正吗?”
“哼!”
秦昭冷哼一声,面若寒霜。
在外人看来,秦昭是想独吞利益,不想分享朝廷的政策红利,根本就是个自私鬼,所以才会冷嘲热讽。
其实秦昭是把张延龄的话听进去了,明白开矿背后隐藏的政策风险在哪里。
赚钱是一回事,但连张家这样的豪门新贵,都明白需把风险往外分摊,那她就要好好想想,要是真发生张延龄说的情况,徽商要靠什么来规避随时可能遭到的打压?
张家有皇帝撑腰,自然可以不拿朝臣的攻讦当回事,再加上风险已转移出去,本身张家也无意把矿山收益总揽在自己名下。如此一来,具体经手的商贾就会成为他人恣意盘剥和掠夺的对象。
正如之前徽商面对京师权贵压榨时,一个个束手无策,于是就把责任推到了秦昭跟张家往来频密才遭致“无妄之灾”上。
秦昭已有过被同行坑的经历,所以这次她更希望每个人都能明白其中隐藏的风险,共同进退。
秦昭问道:“各位都去二公子勘探的地方看过了吗?觉得如何?”
一名姓宋的商贾走了出来:“刚赶来西山不久,暂时还没去实地看过。听说西山本就有不少石炭厂,多数都是京城权贵在这里开的私窑,有不少产量本就不低……是不是说,这次连同他们的矿窑也会被朝廷没收,重新放出来?”
“呵呵,想多了吧!”
秦昭嘲笑道,“世间哪里有那么多好事?一个已成型的、能稳定赚钱的矿窑,直接给你,你能带给朝廷多少好处?”
“这个……”
姓宋的商贾不知该如何回答。
旁边人堆里有人问:“那是让我们自己去开矿吗?朝廷还要收我们的银子?以后开采出来的矿石,卖给谁?朝廷不负责回收吗?”
秦昭脸色极为难看。
侍立在秦昭身后的徐恭冷笑道:“你们怎全在这儿想好事呢?朝廷的矿藏,让你们合法开采已是恩赐,还想白得?开了矿,不琢磨如何变卖出去换现,还想朝廷给你兜底?那为何朝廷不自己组织开采,要把此等好事让给你们呢?”
马上有人反驳:“因为朝廷缺少资源才会如此吧……再者说了,开矿前期得投入大把银子,朝廷有这笔钱吗?”
秦昭脸色冷漠:“照你们这么说,朝廷是因为人力、物力短缺,只能把矿交给你们来开,根本就没资格分享好处?既如此,朝廷为何要找人勘探矿脉?直接什么都不做,不更好吗?”
“话可不能这么说。”
李吾唯道,“秦当家,您想啊,张家老二多精明的人啊?他之前的买卖,可说把一整个行当都给垄断了。现在无论是织布,再或是印染,都被他给包了,就说他那个什么纯碱生意,以前谁曾想会带来那么大的利益?”
秦昭侧目打量过去。
毕竟她也是纯碱生意的合伙人,背后涉及到的玻璃、印染等产业,她都是极为重要的股东,甚至是具体经营者。
听到李吾唯的话,她自然觉得,周围的人是眼气她。
秦昭道:“李东主,你说这话是何意?难道说,你们想绕过张家二公子,自己单干不成?你们有开矿的权限吗?”
“没有,在下绝无此意。”
李吾唯急忙争辩,“我等希望通过张家来开矿,顺带的,朝廷要是能收购产出的石炭的话,咱直接卖给朝廷,价格上好商量,这不就是朝廷本来的目的吗?您就不能跟我们透个实底儿?”
秦昭朗声道:“实底就是,这生意可以开放给大家,但每一处矿窑,需要根据石炭成色和储量,缴纳一定费用,取得特许经营权,也就是承包权。拿到承包权后,商贾开采石炭要在规定的范围内进行,产量多寡取决于各位的经营水平。”
周围人等议论纷纷。
先前姓宋的商贾问道:“那……秦当家,承包一处矿窑,大概需要多少银子?”
“少说得万两银子以上吧。”秦昭道。
“啊?”
在场的人都觉得不可思议。
随便一个矿山,就敢收一万两银子?还只是告诉你矿在哪儿,不给你提供任何人力、物力支持,只是告诉你哪里能赚钱?
“另外,矿山产出,每往外运出一斤煤,都需要额外交税。”
秦昭道,“比例会按照市价定夺,一般是按市价一成给付。运下山后,你们想怎么变卖,都由得你们。”
李吾唯听得一脸懵逼,问道:“朝廷是想做一本万利的买卖?”
秦昭冷声道:“难道这山不是朝廷所有?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没什么……”
李吾唯脸色有些回避,“敢问一句,商贾承包后,朝廷之后不再对这些矿山负责了吗?”
秦昭道:“二公子有言,以后这矿山出产的煤,会制定个公价,公价十天一变,有涨有跌,随行就市。而所收矿税,以及运输成本等也会涵盖在内。”
有人问:“不是我们自己运吗?怎么叫运输成本?”
秦昭叹道:“朝廷会修一种路,连通山上山下,甚至直接通到京师来。具体是什么,我没听太明白,但大致说来,就是把所有出产的矿石直接装车,运到京师,中途无须马匹,方便快捷。”
“这……有何名堂?”
众人觉得,张家老二一定是疯了。
你以为别人都是傻逼吗?
吹牛吹到天上去了,不知道我们是精明的商人?
秦昭道:“具体实施细则,我回去后整理妥当,会给各位分发下去。二公子有言,要是这买卖我们徽商承揽不下来,会择机让其他商贾参与竞逐。到时候……”
“这算是威胁吗?”
一个个商贾都在表达不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