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清晨,空气也很清新。
颜勤礼与温彦博老先生走到一旁。
“太子殿下好箭术。”
听到温老先生的赞叹,李承乾摇头道:“算不上多好的箭术,两位进崇文殿坐吧。”
现在爷爷还在太液池避暑,崇文殿便空着,只有三个太监留在这里,平日里都是在这里打扫。
李承乾领着人走入崇文殿,三个太监便准备好了茶水与一些糕点。
颜勤礼扶着老先生,先在一旁坐下,递上一卷书道:“这是京兆府入秋之后的规划,许少尹让臣送来。”
李承乾拿过书,看着上面的内容,内容也很简单,往后京兆府还是会将重心放在渭北与渭南两地。
稳固发展,好不容易有些成效,更要小心翼翼。
看完书卷上的内容,李承乾搁在一旁,道:“这还是老先生第一次来东宫看望。”
温彦博坐在椅子上,觉得有些不舒服,就又稍稍往前坐了坐,手掌还放在拐杖的顶上,老先生咳了咳嗓子道:“老朽身在崇文馆,近来不见太子殿下前来,就看了朝中科举方略,为此写了一篇文章想交予殿下。”
李承乾接过书卷,目光在老先生形同枯槁的手上多停留了片刻。
温彦博道:“还请太子殿下翻阅。”
李承乾打开书卷,看着其上漂亮的楷书。
“太子殿下,老朽多言几句。”
见老先生想要站起来说话,李承乾连忙道:“无妨,老先生且坐着说话,不用多礼。”
温彦博只好坐回去,浑浊的双眼看着眼前这位年少的太子,低声道:“老朽来长安已有六月,时常会去看望许国公,高士廉常有评价太子殿下,说殿下是一个深有谋算的少年,让老夫好好辅佐。”
“可太子殿下不来崇文馆走动。”话语顿了顿,他接着道:“喔……老朽并不是说太子殿下品行不端,老朽自乱世中苟活至今,看过史书,看过前隋的兴亡,与历朝历代太子相比,殿下品行比以往的太子好太多了。”
李承乾忽然一笑,失落道:“老先生过誉了,孤确实做得还不够好。”
颜勤礼蹙眉不语,想着先前老先生与许国公交谈时的那些只言片语。
难道说眼前这位太子是觉得自己还是一个太子,而导致的烦恼吗?
“老朽是太子殿下的东宫属臣,老朽坐在崇文馆内不能什么都不做,看了朝中的科举方略的卷宗。”
温彦博缓缓开口道:“自南北两朝来看,其实早有历朝历代想要推行科举,事关天下安定,事关取仕用人。”
“老先生见多识广,学识渊博,愿闻其详。”李承乾作揖道。
“嗯。”温彦博先是点了点头,道:“当初创九品中正制以来,想要遏制地方士族,从而在取仕上得到更多人的支持,而在各地设置了中正官,起初谁也不知道这个官制会怎么样。”
“老朽知道的是,后来九品中正制成了皇帝左右地方门阀与世家的工具,这个工具与寒门或黔首无关。”
“再之后中正官的选用慢慢成了皇帝控制朝臣的手段,皇帝将一些拥护他的世家中人任职中正官,可人都是有各自的身家的,因这个制度的作用,中原各地门阀世家开始相互吞并杀戮,那些支持皇帝的世家中人成了中正官,而中正官背后的世家开始吞并那些不拥趸的人。”
崇文殿内,李承乾听着自己的呼吸声,也听着老先生的话语,道:“从始至终,这个制度从皇帝手中脱离了掌控,成了某些人的工具,也与寒门黔首无关了,在皇帝的面前朝臣可以排除异己,而不在皇帝面前的场面则更血腥,相互厮杀吞并。”
温彦博颔首认同,回道:“而后隋帝用科举制选用官吏,但那时候的科举依旧需要五品官吏举荐,因此世家士族与豪强门阀的子弟,在朝中为官的人数依旧超过了六成。”
温彦博继续说着。
李承乾目光还看着崇文殿外。
颜勤礼看着太子的神态,也不知道这位东宫能够对老先生的论述,听得进去多少,传闻中这位太子是个行事十分专注的人,学习能力也是极强的。
小福端着早上的饭食送入崇文殿,放在了太子面前。
而后让其他宫女将凉面与一碗豆浆放在了来东宫的客人面前,又快步退了出去。
温彦博没有动碗筷,而是接着道:“当今陛下很清楚其实前隋的科举也是有弊端的,因此如今朝中科举便是让读书人可以自行参加,制定糊名制,并且出考题的官吏,在出题前后与外界短暂地隔绝联系。”
“当今陛下能够做到让天下人都能够公正站在考场上,能够做到糊名制,能够让考题保全,陛下能够做到这些老朽足够欣慰了。”
李承乾沉默不语。
温彦博的目光中只有眼前这个少年太子,“老臣有一事要劝谏殿下,如今朝中科举已尽可能避开以往的种种弊端,可殿下要时刻警惕,那些苦读的学子科举及第之后,他们会不会转变身份,他们会想方设法脱离以前的身份,从而跻身仕族,再也回不到以往的出身。”
“又或者他们与旧仕族,世家联合,入赘联姻,从而让子子孙孙都成为他们心中的样子。”
李承乾闭着眼,深吸一口气道:“老先生教诲,孤铭记。”
温彦博道:“这些事老朽先与太子殿下说了,对殿下来说或许还有些远,可若将来殿下登基了,老朽的这些话能对殿下有三分警醒老朽便心满意足了,哪怕是入土之后,也能瞑目了。”
“如今陛下还在避暑,等陛下避暑后回朝,老臣再来一趟,去面见陛下,将这些话说与陛下听。”
李承乾又咳了咳嗓子,笑道:“老先生放心,管他春秋怎么写,一锅端了就是,嗯,早日东征。”
温彦博神色诧异。
李承乾忽然一笑,道:“孤就是这样的人,能动手绝对不浪费口舌,不喜与人讲道理,让老先生见笑了。”
先有错愕,想起东宫太子与京兆府近来的行事作风,这个太子身上有一种难得的精神。
这种精神现在温彦博还不了解是什么,也许再多观察一些年月,就能发现的。
阅人无数的温彦博能够感觉到,现在太子身上内敛的锋芒,这锋芒十分地锐利。
藏在这具温和良善的少年人的表象下,藏得很深。
可能高士廉也看到了太子身上的这股精神气,他才会对东宫太子赞誉有加。
是勇气吗?不太像。
太子的神情很坚定,说出这等困境之后,这孩子的神色没有慌乱,也没有疑惑。
反而十分地平静,表现得特别从容。
人是最需要精气神支撑的,太子身上的精气神来自何处?
温彦博心中困惑,还想再说,却又说不出口了,因这样的太子实在看不透深浅。
李承乾道:“老先生用饭吧,不知道早饭是否合老先生胃口,东宫以往都是一日三餐的。”
第173章 妹妹的不满
温彦博喝下一口豆浆,又吃下一口凉面,道:“嗯,吃着清爽。”
李承乾笑道:“母后总是说孤平时容易上火失眠,特意嘱咐东宫的人,让她们在平时的饭菜准备上,清淡一些。”
殿内,三人正在用着饭菜,两个身影跑了进来,李丽质道:“皇兄,母后说太液池的水榭要扩建几个,让皇兄准备一些工匠,银钱的事宫里可以自己安排。”
在皇宫中,其实母后也有富余的银钱,据传闻这笔钱还不少。
只是母后手中的钱,平日里用来给后宫的嫔妃花用,有些时候简单地游园也是母后自己出钱的。
从这些年的观察来看,父皇对母后手中的这笔钱,也丝毫没有掌控权。
不然去年武德殿的欠条,也该还了。
李承乾嚼着口中的凉面,咽下一口豆浆之后,道:“会让工部的人安排。”
“嗯。”李丽质笑着点头。
两个妹妹齐齐向温彦博老先生行礼。
看着两个出落大方,又不怎么拘谨的公主,温彦博抚须笑道:“早就听闻,当今陛下的儿女个个天赋了得。”
李丽质道:“何来天赋,老先生说笑了。”
李承乾解释道:“老先生,这是丽质,这是东阳。”
温彦博抚须笑着,又觉得这两位公主身上表现出来的谈吐与气质,似与太子有相同之处。
“早就听闻长乐公主数术傲视长安,东阳公主更是被孙神医收为弟子。”
李承乾很想说,还有一个小妹妹被李淳风道长与袁天罡道长收为弟子。
不过丽质与东阳的确实是弟弟妹妹中极其有天赋的两个,相比之下,李治与李慎,就显得一般。
也可能是起步高低有区别,东阳与丽质的起步十分高。
温彦博询问道:“敢问两位公主,师从何人?”
李丽质很自然地回道:“皇兄呀。”
见老先生看向自己,李承乾尴尬地咳了咳嗓子,道:“孤作为弟弟妹妹们的兄长,带着她们多学了一些。”
李丽质又问道:“皇兄,妹妹给父皇布置了作业。”
言罢,她递上一卷纸。
纸上写着的是一道论述题。
李承乾道:“你觉得父皇能答出来吗?”
“妹妹没有想这么多,既然父皇要学就要写东宫的作业。”
李承乾有些苦恼,这个妹妹很记仇。
她要折磨父皇,也由着她去了。
见温老先生要离开了,李承乾连忙起身相送。
颜勤礼扶着老先生一路从承天门走出,走在空旷无人的皇城中,阳光也出现,晨光给这片皇城换了一层金色。
“今天老先生在东宫与太子说的话,其实有一点说错了。”
温彦博拄着拐杖走着道:“是吗?”
颜勤礼道:“是下官从许少尹口中听说的,其实太子是参与科举制度的。”
温彦博的脚步停下,蹙眉不语。
颜勤礼接着言道:“糊名制是太子坚持的,就连糊名的涂料都是太子亲手调配,其中纸张科举所用的纸张也是太子给的。”
“老先生之所以不知这些,是因绝大多数人都只听说科举是房相主持,太子很少露面,而当今的房相又是太子的老师。”
温彦博站在原地,许久没有挪动脚步。
“下官也不知道老先生今日要与太子说这些,事先没有告知。”
温彦博又笑了,继续走着,往皇城外而去。
颜勤礼连忙跟上老先生的脚步。
两人走出朱雀门,眼前的朱雀大街很热闹,街道上又出现了京兆府给乡民们讲课的京兆府官吏。
这些亲民的官吏所讲的也不是多么高深的事,而是一些浅显易懂,在寻常的孩子都能听懂的一些事。
比如现在就有人说,关外要如何如何富裕,要让众人多多参与生产与劳作,赚西域人的金子,赚所有人的银子,充实生活,养活一家,有钱大家一起赚。
多么朴素的言语,这种话偏偏就有很多人愿意听。
甚至在讲学的铺子前,挂着一幅字,其上写着四个字:脱贫致富。
温彦博站在这里仔细听了一会儿,又走回了崇文馆,他问道:“今年关中收取了不少赋税吧?”
颜勤礼回道:“夏收的田赋与往年相差无几。”
“用田地种了这么多葡萄还能相差无几?”
“是呀,京兆府有一个行事准则,不论种什么作物,当地的耕地不能动,原有的粮食产量不能变。”
走入崇文馆内,温彦博疲惫地坐下来,“那葡萄的赋税便是额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