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殿下是一个善于观察民情的人,因此殿下在朱雀大街上走得很慢。
好像只要看看现在街道上行人的神情,殿下就能知道关中乡民过得如何。
走到许国公府邸,舅爷家的府邸没有门房,只有一个叫高林的老人家照顾着。
听说近来还与欧阳询,虞世南那些老先生走得很近。
李承乾侍卫在门外等着,便独自一人走入了府邸中。
舅爷家的陈设还是与之前一样,李承乾望向里屋,便听到了几声咳嗽。
放下手中的竹伞走入屋内,将篮子放在一旁的桌上,揣着手笑道:“舅爷,许久不见了。”
高士廉拿着一卷卷宗看着,抬头见到大外孙先是咳嗽了两声,而后皱眉打量了一番,嗓音带着一些嘶哑道:“你长高了。”
在舅爷的矮桌边上盘腿而坐,李承乾目光打量着舅爷的面容。
“怎么,老朽老了?”
“舅爷还是和以前一样,没有变老。”
“呵呵呵……”高士廉轻笑道:“老朽都这个年纪了,还能老到哪儿去?”
李承乾扫视四周,屋内只有舅爷与外孙两人,听着冻雨落在屋顶瓦片上的动静。
“舅爷平时都在家里看书吗?”
“这是你东宫的故事书,老夫让观音婢抄录之后送来的一份。”
李承乾道:“人们需要故事,故事扩展了我们对生命与生活的感受。”
高士廉放下手中的书卷,从侧卧的姿势坐起身子,道:“前几天虞世南还会来找老朽打牌,虞世南这个老家伙一到冬天身体就不好了,都已很多天没有来,多半要来年开春才能再来找老朽打牌。”
看着舅爷茶碗中的茶水没了,李承乾就去屋外的炉子上将水壶拿下来,倒上一碗热茶。
高士廉喝着热水,接着道:“还有呀,辅机时常会来看望老夫,不过现在老朽见到他便觉得烦,很烦。”
145.第145章 贞观八年的尾巴
145.
李承乾小声道:“舅爷,看到孤也烦了?”
“不烦。”高士廉摆手道:“看到殿下,老朽不觉得烦。”
“那就好。”
高士廉看了眼屋外的冻雨,冰粒子夹在雨中落在地面上,他抚须道:“有时候想想,等虞世南,欧阳询,王珪一个接着一个入土了,老朽也该入土了,想着多活几天,就比他们多活一天吧,殿下去给老朽准备一个灵柩。”
李承乾狐疑道:“舅爷是担心以后睡在那个大盒子里不舒服,提前睡在里面?”
高士廉十分赞赏地点头,道:“太子殿下这个想法很不错。”
李承乾面无表情地看着舅爷,一时间竟不知话该从何处说起,舅爷太擅长聊天了,容易把天聊死的那种。
他想了想又道:“其实也可以先举行葬礼,到时候老朽入土也就不用再让人哭丧戴孝了。”
李承乾苦恼地揣着手,“孤是来看望舅爷的,本想看看舅爷身体如何。”
“老朽过得很好。”
“那舅爷也不用说这些话,您老身体健朗,不要总说怎么死的事。”
高士廉凑近小声道:“你就不想当皇帝的事吗?”
李承乾也低声道:“想呀。”
“太子能想着当皇帝,老朽为何不能想着怎么死呢?”高士廉又正色,努着嘴道:“老朽明白了。”
“您老明白什么了?”
“你们一个个都不想老朽早点死。”
李承乾沉默端坐着,久久不语。
高士廉又收回了目光,又侧卧地躺下来。
穿着蓑衣的高林脚步匆匆而来,两鬓斑白的他站在门前行礼道:“原来是太子殿下来了。”
李承乾换上一副笑脸,“您老接着忙,孤坐一会儿就走。”
高林笑着连连行礼。
再看眼前的舅爷,依旧一副自在的神情。
桌上的香炉点着,徐徐白烟正在从香炉中冒出来,看向窗外是一片已经枯萎的盆栽。
高林将它们都搬了下来,而后将泥土与草木一起倒入一个木箱子中。
这位老人家是舅爷的老仆从,跟随舅爷奔走各地,从蜀中一路到了长安,这位老人家不论做什么事,都是一脸的笑容。
“你在中书省如何了?”
听到舅爷问话,李承乾回道:“孤在中书省学习政事,了解朝中各部的人与事。”
这个大外孙的学习能力不用怀疑,他的学习能力是很强的,学什么都很快。
有些话有些事,他一学就知道怎么做了。
与其说这大外孙这种本领是从何而来,不如说大外孙学本领的方式与别人是不同的。
当舅爷的对他很是放心,完全不用操心这个大外孙会坐不到皇位上,陛下的孩子中除了这个大外孙,其他孩子都不争气。
高士廉翻过一页又问道:“听说太子殿下,还时常亲自打扫中书省?”
李承乾道:“孤对中书省有多少纸张,有多少支笔,哪张凳子不好坐,哪一张椅子不平稳,都一清二楚。”
“李卫公与太子殿下走得很近?”
“见过三两次,不算走得近。”
高士廉低声道:“太子殿下应该与他走得近一些的,就算是与他的儿子走得近一些也好。”
“谢舅爷指点。”
“说不上指点,老朽又没与太子殿下谋划篡位。”
李承乾也在一旁给自己拿了一只碗,与舅爷以茶代酒碰杯饮下。
一老一少的笑声淹没在这片冻雨中。
等李承乾撑着竹伞走出舅爷家,迎面就遇到了同样来看望舅爷的赵国公长孙无忌。
“孤已经看望过舅爷了。”
李承乾站在门口道。
长孙无忌望向门内,道:“舅父他……”
李承乾笑道:“舅舅不用再去了,舅爷说看到伱就烦。”
“是吗?”
“舅爷没说过吗?”
长孙无忌看了看身后的仆从,示意他们离开,这才道:“舅父确实说过很多次了。”
李承乾道:“那就不用再去了。”
“太子殿下若以后还要来看望舅父,还望告知老夫。”
“怎么了?”
“若老夫与太子殿下一起来看望,说不定舅父就不会烦了。”
“也好。”
李承乾没有拒绝,而后走在朱雀大街上。
长孙无忌打消了这个时候要去看望舅父的心思。
走了一段路,长孙无忌低声道:“阿史那社尔与漠北的夷男可汗又打起来了。”
雨伞挡不住冷风,当风吹来的时候,这位太子与寻常一样,也会冻得缩一缩脖子。
李承乾道:“他们还在打啊?”
“嗯,今年年初颉利死了,阿史那社尔恨透了漠北人,过了秋季战马肥了,牧民也都有了空闲,带着兵马就又打起来了。”
“他们有完没完?”
听殿下抱怨,长孙无忌道:“陛下给了旨意,希望双方停战。”
“有用吗?”
“没用。”
李承乾狐疑看了看舅舅。
双脚踩在湿漉漉的地面上,还有些冰粒子会落在靴子上,长孙无忌低声道:“自从颉利病死在关中,不论回鹘人也好,或者是现在突厥小可汗麾下,用他们的话来说唐人已经没有以前这么值得信任了。”
李承乾道:“孤明明看到他们的部落首领在太极殿都向父皇宣示了忠心。”
“太子殿下,那不过是那些部落的小可汗忠心而已。”
李承乾笑道:“有人觉得颉利病死在关中就是唐人歹毒阴险,是有人在推波助澜吧……”
长孙无忌没有回话。
“淳朴又天真的牧民啊,他们被人利用了,大唐是善良的人,唐人也是善良的,这世上的误会实在是太多了。”
“有些事并非殿下想得这么复杂。”
又是一阵冷风吹来,舅舅与外甥被冻得同时缩了缩脖子。
“他们觉得唐人想要他们的牛羊,而大唐给他们的太少了,因此他们觉得唐人没有诚心与诚意。”
李承乾道:“那是他们不识字,等他们识字了多年以后就会发现,大唐为了他们其实是用心良苦的。”
长孙无忌还想反驳,又觉得很有道理。
在朱雀门前,跪着一些人,其中有两个老人家,还有一个妇人。
李道彦匆忙跑来,冰粒子落在他的甲胄上,上前解释道:“太子殿下,赵国公,他们是虞宁的家眷,跪在这里是在乞求陛下给虞宁清白。”
老人家跪在地上被冻得瑟瑟发抖,看老人家的动作是想要站起身,被一旁的妇人拉住了。
这细微的动作被李承乾看在眼里。
李道彦喝道:“虞宁的恶行陈仓县县民皆有递交,他祸害乡民,给军中蒙羞,死有余辜,你们不用跪着了。”
见她们依旧跪在这里,李承乾面无表情地从这些人身边走过。
长孙无忌多看了她们一眼,便也走入了朱雀门。
太子一路去了东宫,长孙无忌则去甘露殿面见了陛下。
李世民坐在暖炉边,正在看着一卷书,见人来了笑道:“辅机啊,你快来看看这东宫的故事书。”
长孙无忌接过太监递来的圆凳,在陛下身边坐下。
李世民将这卷书递给他,道:“承乾那小子经常在东宫讲故事,东宫的女官把故事都记下来,送到立政殿之后观音婢就命人整理出来,丽质还取名叫东宫故事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