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常如果自己表露出辞官退休的心思时,第一个急眼的人肯定是申用懋。
这位好大儿一定会竭力劝说自己,继续为大明皇帝效力下去,继续把首辅这个苦差事担起来。
但今天好大儿却一言不发,毫无反应,这就很奇怪!
申用懋答道:“关于父亲退休的问题,乃至于退休后的待遇问题,该是林九元考虑的,我这小小的员外郎操哪门子心?”
当然,关键是如果父亲真想不开退休,那就去跟着林九元干事业,好像也没差到哪去?
是夜,申首辅安歇后,申大爷用懋赶紧派了亲信长随,连夜给林泰来送密信,
密信中只有一句话,“田园将芜,又要归兮!”
林泰来秒懂,这老申的性子也太不坚韧了,脸皮厚度也没修炼到大成境界。
看来在人事布局方面,要微调一下思路了。
赵用贤和孙鑨虽然成了两个废物,但废物也有废物的作用!
用的好了,一样有巨大的正面作用!
这个时候,外朝的八卦也传进了宫里面去,万历皇帝虽然宅在宫里,但耳目并不闭塞。
“也就是说,赵用贤在十二年前真的退过婚?”万历皇帝对司礼监秉笔太监兼东厂提督孙暹问。
孙厂公答道:“确有此事。”
万历皇帝毕竟是个还不到三十的青年,饶有兴致的说:
“在话本小说里,被退婚的人必定能发奋图强,至少中一个进士!而这个吴镇当真不行,只能恩荫一个监生而已。
不过赵用贤这样爱惜羽毛的人,当年为何退婚,以至于落下把柄?”
孙厂公奏道:“传闻当时赵用贤被廷杖罢官,正处于内心非常敏感的阶段。
不知怎得,那时的他被亲家激怒了,然后才愤而退婚。”
万历皇帝又问:“长安左门外,数百武官竟然打不过林泰来和他的家丁,真的假的?”
孙暹奏道:“数百武官乃是临时聚集,可视为游兵散勇,打不过凝聚一心的林泰来和家丁也正常。”
万历皇帝有点向往的说:“若让林泰来和不服气的武官各自率领数百人,在内校场打一场,不知谁胜谁负。”
这时候司礼监掌印太监张诚走了进来,正好听到这句,劝诫道:“皇爷不可将臣下视为取乐道具。”
也只有老资格的张诚敢这样说话了,万历皇帝收起了乐子心,问道:“有什么事情?”
张诚答道:“近日有二十二本章疏集中进奏,内容皆涉及国本。”
万历皇帝捂住了胖脸,应激反应一样的叫道:“又来了!他们这次又说什么!”
张诚又答道:“疏中言事主要有两条,第一是质疑皇爷对长哥过于凉薄”
换成一般内监,就算是转述,也不敢这么直白的说出来。
但张诚不一样,资格老敢说话,有什么就说什么了。
“混账!”万历皇帝勃然大怒,拍着榻边几案喝道:“此辈胆敢离间我父子!”
要说他偏心三哥,他心里也承认,但要说他对长哥凉薄无情,他就不认!
他只是不想让长哥当皇太子而已,并不是说完全没有血脉亲情!
张诚没有发表意见,他的主要职责也不是发表意见,继续奏报说:“其二,大臣们奏称长哥已经九岁,即便未立东宫,也该让长哥出阁读书,早受豫教。”
大臣请求让皇长子读书,这是一个新动向。
但是在万历皇帝眼里,本质上大臣围绕国本问题,变着花样找话题而已!
让皇长子读书就得配备老师吧?配备了老师就肯定要维护学生,不就成了类似东宫班底的集团?潜移默化里皇长子不就成了皇太子待遇?
万历皇帝琢磨了一会,突然想到一个问题,这些人突然又来集中炒作国本话题,动机是什么?
便又询问说:“从过年时此辈消停了一二月,为何又突然开始争了?”
张诚说出了自己的判断:“可能是有些人最近遭遇不顺,迫切需要将朝廷的关注转移到别处。”
万历皇帝狐疑的想了想,恍然大悟!
最近让别人吃大瘪的人,也就是林泰来了,所以有人为了躲避锋芒,就拿国本问题搅浑水!
张诚劝道:“近日总有人妄加揣测皇爷父子天伦,须得有所举措以正视听。”
张诚的本意是,劝万历皇帝给皇长子一点优待或者曝光率,以平息这种皇帝对长子的凉薄的舆情。
比如加封皇长子生母,或者让皇长子读书,或者在一些礼制场合让皇长子代替。
万历皇帝没有按照张诚的思路来,下旨道:“明日召见阁臣,朕亲自说明白了!”
张诚无奈,只能奉旨传旨。
随后万历皇帝想起了什么,又道:“把林泰来也一并召来!”
万历皇帝久在深宫不露面,突然传旨召阁臣觐见,这让大学士们深感意外,不停的在心里揣测皇帝的心思。
只有申首辅哀叹一声,怎么这剧本,越来越像纸糊三阁老的剧本了?
当初成化皇帝也是久在深宫,大臣们强烈要求皇帝见见大臣。
然后成化皇帝就召见了一次阁老,结果三个阁老也不知道该跟皇帝说点什么,也没胆量当面纠正皇帝过失,唯有山呼万岁就退下了。
再后来这三人就被讥讽为纸糊三阁老!
申首辅感觉,自己现在处境就特别像纸糊三阁老那次!
第540章 召见之前
在这春暖花开的季节,翰林们尤其喜欢聚集在后院柯亭,进行工作和学术方面的交流。
兴致来了后,临时变成雅集,喝点小酒,吟诗作赋也是经常有的。
今天,礼部右侍郎兼翰林学士掌翰林院事陈于陛、田一俊、黄凤翔、冯琦等十来个顶级翰林此时正汇聚在柯亭,讨论编写皇帝经筵讲义的问题。
所谓顶级翰林,就是能被称为“学士”的资深翰林。
虽然每次经筵都会被皇帝叫停,实质上经筵已经停摆,但翰林院还是要继续编写讲义并进呈。
这种形式主义,可能就是翰林们最后的倔强。
众学士正说得尽兴,忽然司礼监秉笔太监陈矩来了。
陈太监看了眼坐在柯亭里的众学士,心里不由得暗叹一声。
如果自己年幼时不必入宫就有机会读书,说不定也会坐在这里。
众学士看到陈矩,也是有点吃惊。
有太监到翰林院,一般肯定是来传旨的。太监级别越高,事情越大。
这次居然来了个司礼监秉笔太监,也不知道出了什么大事,难不成皇帝迷途知返痛改前非,打算重开经筵了?
陈太监对掌院学士陈于陛点了点头,淡淡的说:“传旨!翰林院修撰林泰来在否?方才在状元厅没见到人。”
众学士一片哗然,皇帝竟然派了个相当于大学士的司礼监秉笔太监来给林泰来传旨?
这规格是不是有点太高了?就算直接让林泰来入阁,规格也不过如此了!
田一俊学士站出来答话说:“林修撰早晨给新人训完话后,似乎去兵部了。”
陈矩无语,这啥翰林啊,一天到晚的乱窜门子。
随后陈太监又说:“把林泰来叫回来接旨!”
众学士眼看似乎事不关己,便远远的围观着陈太监窃窃私语。
以司礼监秉笔太监之尊,来给林泰来这样一个“中层”小官僚传旨,怎么看怎么诡异。
陈太监知道自己屈尊了,可能引起了翰林院的猜疑,但一时半会儿也解释不清楚。
皇帝的旨意是“召见四個大学士和林泰来”,“四个大学士”地位尊崇,所以他陈矩这秉笔太监承应了跑腿传旨任务,以示尊重。
至于附带的“和林泰来”,负责传旨的陈太监也只能一起跑腿了。
兵部前院,来办事的人进进出出,业务十分繁忙的样子。
当然也有林泰来这样不务正业的衙溜子,带着几个家丁,蹲在檐下,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便看到后宫第一宠妃郑贵妃的弟弟、被尊称为国舅爷的郑国泰,怏怏不乐的从兵部内院出来,显然是办事不顺利。
前几个月国舅他爹郑承宪死了,郑国舅就琢磨着,承袭他爹那个从一品都督同知的职位。
但是很遗憾,今天又被兵部武选司拒绝了,连上奏请示都不肯。
林泰来看到郑国舅,就像是看到了猎物,迅速站了起来。
今早从兵部传来的线报,得知国舅郑国泰又来兵部了,所以他在这里就是为了挑衅郑国舅!
他林泰来要昭告全京师——我与郑家的私仇不可化解,所以我不可能支持郑贵妃的皇三子!
在国本大劫里,谁敢打我林泰来,谁就是支持郑家的文臣败类!
说时迟那时快,忽然有一道身影抢在林泰来之前窜了出来。
原来这是一位年轻官员,他指着郑国舅,大声的斥责,甚至近乎于谩骂。
“郑国泰!你们家深受国恩,无尺寸之功于社稷,有寄禄之职就该知足,还安敢人心不足得陇望蜀!”
林泰来诧异的看着这一切,难道有人与自己想法一样,蹲守在这里“刷”郑国舅?
那年轻官员还转头过来,微微得意的看了几眼林泰来。
这下林泰来就认出来了,此人原来是薛敷教!
史上的东林八君子之一,顾宪成授业老师的孙子,去年与自己同榜的进士!
林泰来瞬间就明白,自己在郑家身上“刷”仇恨次数太多,套路被看出来了,还被预判了!
所以对手阵营的薛敷教也跑过来蹲守郑国舅,与自己对冲,削弱自己用郑家仇恨作为护身符的效果!
更要命的是,自己被有心算无心,被别人抢在了前面!现在自己再去刷郑国泰,效果只怕要大打折扣。
想到这里,来不及再多想,林泰来不得不也冲了出去,对郑国舅大声喝道:
“按制皇妃之家就不该封都督同知,你爹能受封实属天子特恩!
更何况你爹郑承宪怀祸藏奸,窥觊储贰。与太监频繁往来,且广结山人、术士、缁黄之流,居心叵测!
所以你爹以都督同知善终已经是侥天之幸,而你竟然还想承袭,更是痴心妄想!”
获得先手优势的薛敷教本来正暗自得意,此刻不禁愕然不已,你林泰来竟然连死人都不放过!
自己只是指斥郑国泰本人,而你林泰来直接从郑国泰他爹开始骂!
而林泰来虽然在嘲讽郑家竞赛中落了后手,但却还是凭借实力占了上风!
刚走出兵部大堂,就被轮了一遍又一遍的郑国舅则是一脸懵逼。
自己这个得宠皇贵妃的哥哥是假的吗?谁都敢来踩自己一脚吗?
当初有个叫顾允成的人,乃是明星官员顾宪成的弟弟,他殿试中文章冒犯了郑贵妃,最后被剥夺衣冠,驱逐回乡!
郑国舅的随从们因为职责所在,看到主人受辱,不得不冲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