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宴会的开始,所有参会的考官、提调官、监试官和新科举人一起,在鹿鸣曲的伴奏中,齐声诵读《诗经》里的三篇鹿鸣歌。
据说这三篇鹿鸣歌象征着人才汇聚的寓意,所以用在这个庆贺国家取士的场合。
反正林大官人觉得挺行为艺术的,但是想到有的地方还要跳魁星舞,就觉得只诵读鹿鸣歌还算不错了。
然后就是新科举人作诗庆贺本次盛典,当然不是一百三十五个举人都有资格发表作品,只有前十名才有机会露脸,最后选出一首最好的。
如不出意外。林解元又将是第一个,而且也将是第一名,应该没有人敢抢这个风头。
这本来是按部就班的流程,却偏偏出了意外。
前十名里有个叫周应秋的,突然抢在林泰来之前跳了出来,站在了宴席的中间。
然后高声道:“在下心里有些想法,在座诸公以及列位同年,请听在下一言!
在下以为,此时林解元不该与我们一起作诗,他不该与我们同列!”
一言既出,四座震惊!
所有人都下意识的认为,周应秋这是指责林泰来的解元名不符实。如果是这样,可就有好戏看了。
在无锡县举人席位那边,甚至还传出了一声喝彩:“周应秋好样的!我们支持你!”
周应秋没理睬任何呼应,继续说:“林解元乃是诗坛大宗师,诗词功力独步海内,理论造诣天下无双,就连文坛盟主王公也甘拜下风!”
大家很想问,林泰来到底给了你周应秋多少好处,让你这样不要脸皮的卖力气吹捧?
再说王老盟主正处于屡败屡战的状态,这还算不上甘拜下风吧?
最后听到周应秋说:“所以林泰来不能与我们同场比诗,是我们不配!
我认为,应该由我们其他人来作诗参加评比,然后请林解元点评并择定最优才对!”
周应秋这个提议,直接把林泰来抬举到了前辈领袖的地位。
苏州府学众同窗震惊的看向林泰来,最近林泰来天天和他们在一起,什么时候收了这么个脑残粉小弟?
而且更诡异的是,这脑残粉小弟还是乡试前十名亚元!那么问题来了,他到底是不是脑残?
林泰来无可奈何的对左右说:“我和周应秋真的不熟,之前也根本不认识他。至于他为什么会说这些话,也与我无关。”
王禹声冷声道:“以你林泰来的能力,有一百种方法阻止他胡言乱语,但你为什么无动于衷?”
林泰来挺不好意思的说:“其实我觉得,他只是说出了一个事实。我大明讲究言路畅通,总不能不让人说实话。”
众人:“……”
文学已死,有事烧纸。
没人再搭理的周应秋丝毫不觉得尴尬,仍在振臂高呼:“也许你们今天不同意我的看法!但我相信,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像我一样发声!
到了那时,你们也一定会改弦易辙,和我一起承认林泰来就是诗宗!”
众人无语,实在搞不懂这是脑残粉还是高端黑了。算了算了,还是先喝酒吧。
主考官黄学士还在主座上,做门生的理当去敬一杯酒,于是宴席进入了酒酣耳热的最热闹阶段。
苏州府府学第一贵公子王禹声恭恭敬敬的给黄学士斟酒,举杯道:“学生读书二十年,至今才始遇伯乐,多谢老师厚爱。”
黄学士笑眯眯的受了这杯酒,然后才说:“你最应该感谢的人应该是林泰来。”
王禹声:“???”
黄学士低声道:“实不相瞒,我是受了林泰来托付,所以才录取了你。”
王禹声睁大了眼睛,此时明明是晴空万里的秋日,但为什么耳边却响了一声炸雷?
“不!”王禹声不能接受这个现实,冲出了大堂痛苦的抱头蹲在廊下。
别人还以为王禹声不胜酒力,出去醒酒了,没人知道王禹声此刻心里的痛苦。
王禹声本以为自己是凭本事中得举,故而可以鄙视舞弊的林泰来。
他却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居然是靠林泰来暗中打通关节才得以中举!小丑到底是谁?
他终于体会到了,小冯梦龙当初考中秀才后的感受是什么滋味了。
如今,他王禹声也不干净了。
林泰来在哪里?王禹声红着眼站了起来,他要讨一个说法!
第397章 远去的少年
受到玷污的王禹声虽然现在情绪极其不稳定,但他智商还是在线的,没有冲进大吼大叫。
如果那样做了,在场所有人都会知道他身上这件“丑闻”了。
他只是沉着脸走回了林泰来身边,低声质问道:“做人怎么能这样?”
此时林泰来身边只有其他三个府学同窗,都是老同学,王禹声也不怕被听见。
“我怎么了?”林泰来茫然的反问道。
王禹声咬牙切齿的说:“黄学士说,我能中举应该感谢你!”
林泰来面不改色的一口否认了,“我什么也没用做,你中举与我没有关系。”
王禹声完全不相信林泰来,“你别装了,黄学士亲自说的,岂能有假?”
林大官人极为无奈的说:“我再说一次,伱中举与我无关,你怎么就是不信我?”
他好不容易说一次大实话,别人居然还不肯相信。
“以你之品格,完全干得出这种事情,只是为了从此压我一头!”王禹声已经看破了真相!
现在找黄学士敬酒的人比较多,其他几个府学同窗还没有去敬过酒,所以不知道黄学士会说些什么。
但是听了王禹声和林泰来几句对话,也就渐渐明白怎么回事了——
先前王禹声虽然碍于情势所迫,但对林泰来一直是面服心不服,而林泰来则较上了劲,非要折服王禹声。
所以在这次乡试中,林泰来故意暗中使力,帮王禹声打通了关节,强行施恩于王禹声。
那么被骑脸输出天大恩情的王禹声,以后就不得不屈居人下了。
他们作为林泰来与王禹声共同的友人,此时只能把这事当个乐子看。
就好像数百年后大学宿舍里,舍友强行互为爸爸的乐子。
难怪林泰来刚才被王禹声冷嘲热讽后,还装出了受伤心碎的模样,原来是在这里等着。
看到王禹声不依不饶,林泰来深深的叹口气,“我算是服了,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如此一点小事,至于较真么?”
王禹声痛斥道:“什么叫一点小事?你这是毁了我清白做人的机会!”
“不至于!不至于!”看够了乐子的其他同窗赶紧七嘴八舌的假装对王禹声劝道。
王鏊嫡系曾孙、东山王家年轻一代领军人物、府学第一贵公子从此就低他们一等,似乎也挺带感的。
“中举终归不是坏事,无论举人是不是作弊来的,其实最后并没什么区别!”
“王兄大可放心,我们这些人不会因此看不起你!”
听了别人的“善意”相劝,王禹声更闹心了,想走还走不了。
如今在士林混都是要讲究圈子的,他又不可能扔掉这个同乡、同窗加同年的圈子不要了,这是他混士林的基本盘。
林大官人却没有对王禹声落井下石,指着主座对众同窗说:
“黄学士那边人少了,你们还不速速去敬酒,不可失了礼数!”
苏州府府学这次中举的五个人里,金士衡、陈允坚、沈珫这三个还没敬过酒的,都先去找黄学士了。
同时也都想着,敬完酒回来再继续“安慰”王禹声。
不多时,三人从黄学士那边又回来了,但陈允坚和沈珫两人的脸色很僵硬。
他们很沉默的站在林泰来面前,很沉默的盯着林泰来。
林泰来“疑惑”的问:“你们为什么不说话啊?”
陈允坚和沈珫两人还能说什么?看了半天王禹声的乐子,原来自己也是乐子!
而金士衡对王禹声解释道:“黄学士刚才说,他们两个同样应该去感谢林泰来。”
卧槽!王禹声忽然觉得,天晴了雨停了,自己又能行了!
其实好像也没那么难受啊,念头说通达就通达了。
王禹声甚至还有心情反过来安慰陈允坚和沈珫,“中举终归不是坏事,无论举人是不是作弊来的,其实最后并没什么区别!”
陈、沈二同学最终只得仰天长叹一声,事已至此,还能如何?
难道放弃举人功名不要?要知道,南直隶乡试的中举率百分之三都不到,谁敢保证自己一定能考中?
还好,朋友们和自己一起“遭殃”,那就没事了。
这时候,陈允坚忽然想起什么,缓缓的开口道:“我们五个人当中,出了一个外人。”
听到这句话,大部分人的目光齐刷刷看向金士衡。
除了林泰来之外的四人里,唯一没有被黄学士说“应该去感谢林泰来”的就是金士衡。
如果大家都堕落了,那么唯一没有堕落的那个人反而成了异端!
金士衡的大脑疯狂运转,突然转头质问道:“林泰来!你也帮了我,为什么不说出来?”
林泰来:“???”
你中举的内幕,不是你爹走了首辅门路吗?哪里还需要他林泰来的“帮助”?
金士衡一本正经的说:“一定是你同样暗中帮我打通关节,使得我可以中举,但又不好意思明说。”
“这个真没有。”林泰来很诚恳的说,他并不想抢首辅的功劳。
金士衡却不容置疑的说:“这个可以有。我也会对别人这样承认的。”
当朋友都不干净了的时候,自己最好也别那么清白。
古人说得好啊,举世混浊,何不随其流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哺其糟而啜其醨?
大家已经不是学生了,都已经成为举人老爷了,不能再像少年人一样任性了。
正当苏州府府学的同窗们做好了屈居人下的心理建设后,忽然有一条鲶鱼游了过来。
“林解元可有号么?”周应秋不知何时向这边靠近了,突然插进来问了一句话。
这时代读书人彼此称呼,其实不爱用名和字,大部分时候都是以号相称。
比如王老盟主,现在号弇州山人,别人就称为王弇州或者弇州公。
要说起林泰来的号,似乎到目前为止并没有起一个正式的号。流传最广的今布,其实是非正式的外号,不是雅号。
周应秋感叹说:“林解元若没有正式的号,士林中称呼起来极为不便利啊,总不能一直叫林解元吧?”
别人一时间都没明白,周应秋忽然说这个是什么意思,难道想给林泰来起个号?
可最大的问题是,周应秋他配吗?
可是林泰来居然没有责怪周应秋的冒犯,反而主动问道:“那你有什么建议?”
周应秋滔滔不绝的说:“林解元先前武科连中三元,只可惜武科没有正规的县试府试道试,最多也就是三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