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林大官人仿佛耳朵又不好使了,他走出廊房,关上了门板,将汪员外投诚话隔绝在屋里。
随着中秋佳节的到来,很多争斗仿佛都按下了暂停键,就连朝廷也暂停了吵架。
毕竟这是一年当中最重要的节日之一,大家都很有默契的尽量不在节日添堵,先把节日过了再说。
让更新社社员赵志皋惊奇的是,他们更新社的坐馆林泰来真就老老实实的在水次仓不出来。
而且林坐馆也没有发表任何作品,完全不像是文坛之敌的作风。
赵志皋也是翰林出身的风雅人物,中秋夜在重修的名胜蜀冈平山堂开了席。
这时代扬州的物质文明发达了,但精神文明暂时还没有跟上,没有那么多名士。
所以赵志皋就按照文坛习惯,召了一些扬州当地的学校生员来凑热闹,也算是以前辈身份提携后辈了。
府学优秀生员、林氏盐业掌柜、今夜平山堂中秋宴赞助商陆君弼有幸列席,他还带了很多本书助兴。
赵志皋看到陆君弼背着一筐书,奇怪的问道:“陆生这是何意?”
陆君弼拿起一本书,高高的举了起来,热情洋溢的对席间众人介绍说:
“此书有中秋词十篇,皆为姑苏林状元去年在南京所作,当时文坛盟主王弇州公也为之叹服而罢笔。
晚生读之心生感慨,自宋代以后,就没有比这些更出色的中秋词了!
有珠玉在前,晚生安敢再献丑?愿将此佳作分给诸君,人手一卷,今夜共享书香!”
赵志皋:“.”
林泰来说的不错,他这次中秋节确实没发表新作.
在江南经济文化中心苏州城,中秋节也是一个很隆重的节日,各种节俗很多,倾城游玩都是基本操作,士人聚会也是处处皆有。
今年中秋夜,号称苏州文坛半壁江山的文氏徒子徒孙没有去虎丘凑热闹,选择了在张家求志园聚会。
数十人共聚一处,场面堪称盛大,只怕当年文征明也想不到,自己会有如此多徒子徒孙。
最重要的人物有:文征明的孙子、文家当今家主文元发,文征明曾孙文震孟。
文征明关门弟子、苏州本地文坛盟主、天下第一布衣诗人王稚登。
文征明得意衣钵传人陆师道的儿子、书画造假圣手陆士仁。
文征明外门弟子钱谷的儿子、藏书家书法家钱允治。
文征明晚年忘年交、苏州书画市场最大操盘者张凤翼。
少年时被文征明盖章认证为神童、苏州城第二名士张幼于。
还有从太仓州远道而来的、宋代八贤王后人、文征明衣钵传人陆师道的女婿赵宦光。
等等等等所以说文征明徒子徒孙就是当今苏州文艺圈的半壁江山,一点都不夸张。
尤其是在书画市场,文征明徒子徒孙占据了最大的市场份额。
华灯初上,园中火光通明,半个主人家张幼于站在中间,举着一本书,高声道:
“诸君听我一言,此书有中秋词十篇,皆为我那不肖学生去年在南京所作,当时王凤洲也为之叹服而罢笔。
近日我读之,不由得心生感慨,自宋代以后,就没有比这些更出色的中秋词了!
有学生珠玉在前,我这当老师的也不敢再献丑了,而且我看诸君也没必要吟诗作词了。
就将此佳作分给诸君,人手一卷,今夜共享书香!”
宴席间的喧哗热闹声音忽然像是按下了静音键,瞬间鸦雀无声。
众人心里纷纷想道,难道张幼于又发疯了?
张幼于在自家雅集上捣乱砸锅,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还有人看向张凤翼,叫了几声“灵墟先生”。
这意思就是,你这当大哥的还不赶紧把张幼于牵回去拴起来?
张凤翼纠结了好半天,回应说:“其实我想了想,我二弟这个提议也不错。
不如今晚主题就设定为,品评研讨林状元去年的中秋十篇吧。”
席间众人齐齐愕然,对于张幼于发疯大家都习惯了,你张凤翼怎么也跟着发疯?难道疯病还能传染?
张凤翼苦笑几声,又补充说:“林状元说,他去了扬州后,一定会大力推动苏扬文化交流,将更多优秀文化产品引入扬州,充分满足扬州新兴阶层日益增长的文化产品需求。
今夜愿意共同研讨林状元中秋词的,我们兄弟欢迎加入;不愿意的也不强求,各得其乐。”
文征明衣钵传人陆师道的儿子、书画造假圣手陆士仁站了起来,走到张凤翼身边说:
“虽然去年我与林状元多有误会,但我本人还是非常欣赏林状元诗词的,只是不大好意思说出来。
难得今晚有这样良机,可以共抒胸臆,我愿意加入你们!”
但同时也有人叫道:“我等该坚守节操,绝不媚俗!”
顿时又有数人纷纷响应,赞同这个说法。
文家当代家主文元发无可奈何的看到,好端端的一个文氏流派聚会,顷刻间分裂成了两个阵营。
文家子孙永远不会忘记这最沉痛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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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9章 道义之光
2023-11-19
在万历十四年这个中秋节,除了苏州、扬州有人高举林泰来中秋词之外,在京师、南京也有类似的场景,但都不如苏州扬州两地造成的影响力大。
毕竟南北两京的水太深,政治属性大于文化属性,想用文学掀起浪花不容易。
就算王司徒在京师见人就塞一本《林泰来中秋词》,又哪能比得上中秋夜文氏流派分裂对苏州文艺圈的冲击力?
据说在当晚,文征明关门弟子王稚登和文征明晚年忘年之交张凤翼这两个五六十岁的老头大吵了一架。
而后以诗词和学问为主的人支持王稚登,以书法和绘画为主的人支持张凤翼,文氏文艺流派当场分裂成两个阵营。
文征明的孙子文元发对双方劝了半天,还是劝不住,最后这场文氏流派的中秋夜聚会只能不欢而散。
年方十三的少年文震孟跟随着父亲文元发参加这次聚会,目睹了分裂的全过程,幼小心灵大受冲击。
回了家后,文震孟对父亲问道:“看了老前辈们的争吵,儿子我也不禁有些迷茫了。
到底哪边是对的?还有,那林泰来想干什么?王稚登老前辈作为姑苏文坛领袖,排斥林泰来的做法对不对?”
文元发没好气的说:“他们吵他们的,你迷茫什么?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不要忘记自你曾祖起,文家三代科举五十次失败的耻辱!父亲我已经老了,雪耻重任就在你肩上!
伱完全不需要迷茫,你只需要埋头读书做文!根本不用管林泰来想干什么,也不用管王稚登排斥不排斥林泰来!”
文震孟按年纪算,如今也到了后世所谓的中二时期了,忍不住说:
“听说我们苏州的士人都在谈论林泰来,这是当今最风云的人物。对林泰来的态度,直接决定一个人在文坛的立场。”
文元发便训斥说:“你看冯大夫的儿子冯梦龙,与你年岁一样,今年就已经进学了!
你要抓紧一切时间,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林泰来虽然是风云人物,但跟你没有一文钱的关系,也不能让你学问有所进益!”
文震孟弱弱的说:“可是据说冯梦龙这个秀才,也是林泰来帮了忙的。”
文元发:“.”
这什么垃圾世道啊,当年祖父文征明拼科举的时候,考试程序严格,祖父的人脉虽然很强,但没发挥多大用处。
如今科举考试里的人情因素变大了,祖父却早已经没了,自己也老了!
节日比较糟心的终究还是少数人,大部分人都是比较祥和的,就算生活有诸多不顺,也不会在节日上发作出来。
扬州徽商和盐业领袖郑之彦郑员外也稍稍松了口气,先前他被送出水次仓牢笼时,还以为自己要寄了。
后来他平安无事的回到家里,就像是做梦一样。再后来过中秋节,仍然没有什么事情发生。
不由得让郑员外产生了时光倒流的错觉,似乎回到了生活里没有林泰来的时候。
直到中秋节过后第二天,郑家被二十多个西商及西商家属堵了门,郑员外才觉察到,噩梦并没有结束,仍然在继续。
在原本历史时空里,直到朝代变革,扬州城的西商势力才彻底没落下去,然后徽商在扬州城一家独大。
但在当今扬州城,虽然徽商已经占了上风,但西商势力仍然很大。
所以听到被西商堵门,郑员外也只能先请进来说话。
领头的人乃是山陕会馆孙总管的儿子孙问益,至于孙总管本人,还在水次仓里没出来。
“恭喜郑朝奉过了一个团圆节。”孙问益讽刺说:“这让我们孙家羡慕得很。”
在如今扬州城里,徽商和西商在盐业、典当业等暴利行业算是全方位的竞争关系。
所以徽商领袖郑之彦对西商领袖的儿子孙问益也不客气,“令尊没有回家,与我何干?”
孙问益冷笑说:“我就是不明白,同样被抓走了,为何你姓郑的能回家过节,而包括家父在内的其他人却仍然身陷囹圄?”
郑之彦不想说这些,因为根本扯不清楚。
所以打太极说:“我听不懂你的意思,如果没有什么正事,就请回吧。”
但孙问益哪肯轻易走人,咄咄逼人的质问道:
“那我就说得更清楚点,为什么我们五名西商全都扣押,而你郑之彦却能及时脱身?
现在城中传言,你郑之彦出卖西商,换取自由!你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么?”
面对这种猜疑,郑之彦表面仍然镇静,故意用不屑的语气说:“你们孙家什么时候用流言蜚语来做指导了?”
孙问益不依不饶的说:“可是在中秋之夜,你重金重修的胜迹平山堂被用来吹捧林泰来的诗词,这总是真的吧?
你说你和林泰来没勾结,可别人都不信啊。”
郑之彦怒斥道:“一派胡言!林泰来是所有商家的大敌,我和他勾结,又能获得什么利益?”
孙问益嗤之以鼻的说:“不要装纯了!人人皆知,你有七千盐引被林泰来霸占了,如果林泰来肯还给你,你还有什么不能做的?”
砰!郑之彦忽然暴怒,狠狠的将茶盅摔得粉碎!
这种情绪失控的情况,连对面孙问益都感到惊讶。一般情况下,商界领袖大都很有自控能力,极少这样失态。
回过神来后,孙问益也不再冷嘲热讽,很光棍的提议道:
“这次我们西商认栽了,还请郑朝奉开个价吧,如何才能放人?”
“你去水次仓问林泰来!不要问我!”郑之彦不知为何又破防了,愤怒的吼道。
他终于可以确定,林泰来为什么独独在中秋节之前放他回家了,不只是泼脏水这么简单。
这下孙问益也生气了,你郑之彦确实手段高、够卑鄙,但杀人不过头点地,这样拒绝谈判就太过分了!
于是便道:“虽然我们两家分属不同商帮,但都是四民之末,也算是同道中人。
不说和气生财也要讲究一个和光同尘,郑朝奉真要如此绝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