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是给怡老园修墙,工匠们生怕有命挣没命花。
毕竟通过两个工程队,林大官人的声威在苏州工匠群体里已经深入人心。
所以短短数日间,怡老园的院墙缺口不但没补上,反而越扩越大,整个西北角的院墙几乎已经被拆光了。
被人踩出来的路也越走越宽敞,甚至还有热心公益的市民把高低不平处都垫齐了,连马车都能通行。
王家这个新年算是极度糟心了,正月初十这日,十几个男丁齐聚一堂会商。
东山王家是一个很大的家族,男丁肯定不止十几个。
但怡老园是为了王文恪公王鏊所建,属于王鏊这一支的产业,所以在此商议的人也只有王鏊的子孙。
王有壬是王鏊的嫡长孙,又当过官,乃是这一支的话事人。
召集了所有堂弟、子侄后,王有壬宣布道:“我准备将靠近新城门的怡老园北半部捐献给官府,只保留南半部。”
这个决定,直接让所有人都惊到了。
近一百年时间,王家什么时候吃过亏?
王有壬最宠爱的儿子王禹声急忙道:“父亲不可!如此屈服,恐为世人耻笑!”
其他人也七嘴八舌的劝道:“不必如此丧气,等过了正月,多召工匠耐心修补就是。”
王有壬很悲伤的说:“十天之前,我和你们一样,以为我们王家很强势。
但现在我才明白,其实我们王家已经是弱势了,但最可悲的是身处弱势还不自知。
如今形势不如人,从手段到舆情人心全面落于下风,若不断尾求生,只怕连南半部也保不住!”
王禹声还是很不服气的说:“就算让出半个园子,也实在是王家的奇耻大辱,他日我等有何面目去见文恪公!”
王有壬斥道:“既然知道是奇耻大辱,你这个后来人就要牢牢记住这个耻辱!用心读书,早日博取功名!”
王禹声跪地不起,“都是儿子不争气!”
其他堂兄弟一起问道:“当真非如此不可?”
王有壬闭目长叹一声,“听说县衙里有人已经开始查找七八十年前的旧档,想将王家当年违规造园之事钉死!
如果不认输,你们有本事拦得住刨根问底式的追查吗?
我王家自文恪公后,沉迷富贵不思进取,三代竟然无一金榜题名者!
所以活该有此教训,这次是别人把我们打醒了,所幸还不至于伤筋动骨。
伱们别不服气,看看我们洞庭两山的席家、陆家被整治成什么样了?
如果没有文恪公的余荫,你们以为我王家能比那席家、陆家强多少?”
想到几乎被摧毁的席家、大伤元气的陆家,堂中众人悚然清醒了。
他们王家与席家、陆家这些同行巨商相比,也就是百年前基因突变多了个王鏊。
王有壬见其他人再没话说,便又吩咐说:“我们王家就是太富有了,才导致子弟贪图享乐,学业无成。
从今日起,家中所有二十岁以下男丁无事不得外出,每日勤奋读书不得松懈,我亲自监督!
古人尚知卧薪尝胆,三年生聚三年教训,我王家难道做不到?
若能以耻辱激励子弟,再振家声,未尝不是因祸得福,我倒要感谢那林泰来!”
以下一代接班人自诩的王禹声,见父亲态度坚决,强忍着内心痛苦表态支持说:
“儿子也悟到了,父亲所言不错,身处弱势时,就不要去争一时短长。
巡抚总有换人的时候,府县也总有换人的时候,甚至连首辅也总有换人的时候!
天下没有长盛不衰的花,也没有永远站在巅峰的势力。
只要我王家能维持不倒,等待时机,就总有找回场面的时候。”
王禹声并不赞同这么怂,但为了讨得父亲欢心,巩固自己继承人地位,不得不违心拥护。
王有壬却颇感欣慰,“能让你有所长进,学会了隐忍,这亏就没白吃。”
随即又对众人说:“在此与汝等约定,我文恪公子孙,无论嫡庶,未来先击败林泰来者为王家本支主奉!”
王禹声:“???”
爷爷、父亲两代都顺利接了班,怎么到自己这代就开始全族竞争了?
等到过了正月十五,各衙署就开始逐渐恢复办公。
王家第一时间就向吴县县衙申请,将怡老园北半部四十五亩捐献归公。
这个消息传出去后,苏州城又又又又一次震动。
先前朱知府被驱逐,都没有王家认输让苏州本地人震撼。
本土豪强把外来的流官驱逐,其实在当今乡土社会的机制下,并不算多么令人稀奇。
朱知府被林大官人修理这件事,仍然没有脱离上面这个范畴。
但王家和府县官员不一样,王家那可是吴县赫赫有名的本土四大家族之一,王鏊之后连续两代有好几个人恩荫做官,同样属于地方豪强。
这样一个标志性的、看起来不可撼动的四大家族之一,竟然被林大官人逼到割肉投降认输。
这委实让很多人都惊讶,对林氏社团的爆发力有了重新的认知。
收到王家认栽的消息后,林大官人不用再避嫌,终于又进城了。
一方面,是给那些熟人拜个晚年,刷刷存在感,免得因为不拜年被人挑礼。
另一方面,也算是一种告别,林大官人可能再过一个月就要北上去京师赶考了。
其实所拜访的人里,也有那么一个不太熟的人,就是原府衙七品推官、现府衙六品管粮通判刘大人。
当初传言张四维复职,在划分阵营时,刘推官出人意料的站在了林大官人这边,成为府衙主要官员唯一不是余毒的。
之前林大官人与刘大人的交情,仅限于被告和法官的关系。
但这时候即使不那么熟,于情于理也要走动。
坐在通判厅里,林大官人环视四周,意有所指的说:“这通判厅比推官厅略为宽敞。”
新升职的刘通判没有寒暄,带着几分戏谑语气说:“刚才府衙收到了提学官发来的通告,说是提学官将于四月按临苏州城。”
这时代被读书人称为大宗师的提学官,并不是固定在一个地方的。
而是在全省府县巡行,每到一处便主持考试,考察当地生员和童生。
一般读书人想考取秀才,就要等待提学官按临本地,然后参加提学官主持的院试。
所以刘通判说的这个消息的意思就是,提学官房寰计划四月份抵达苏州城,主持考试录取秀才。
林泰来当即大怒:“往年都是二月份,怎么今年就是四月?”
林大官人之心,路人皆知,都知道林大官人有北上夺取功名的意思。
朝廷选拔人才的会试三年一次,称为京城大比,万历十四年就是一个京城大比之年。
考试时间相对固定,二月份会试考三场,二月底放榜,上了名单就算准进士了。
然后一般三月中旬再举行殿试,决定最终进士名次,产生状元榜眼探花。
等朝廷忙完金殿唱名大典、琼林宴等等新科进士的礼仪性事务后,一般也都到四月初了。
当然以上内容暂时与林大官人无关,对林大官人而言,重要的事情还在后面。
武科考试与文科考试都是同年进行的,但到了四月份中旬,朝廷才能腾出手来,进行武举会试并选拔武进士。
所以如果苏州城院试同样定在四月份,与武举会试时间产生冲突,那么北上京师的林大官人今年就无法再兼考秀才了。
对此林泰来愤然道:“依我看来,这是房提学故意针对我!”
刘通判:“.”
你林泰来到底有多大的脸?难道堂堂提学官还能这么无聊,专门为了你把按临苏州城的时间改到四月?
不过想起林大官人的“杀伤力”,这也不是不可能。
又听到林泰来抱怨说说:“如果院试还在二月,那还来得及,但偏偏今年就不是二月!”
林大官人如果想去京城赶考,最迟二月底就要出发,可以早走,但绝对不能再晚。
所以按照往年惯例,林大官人完全可以先在苏州参加院试,然后北上京师,什么也不耽误。
但偏偏今年院试被安排在了四月,这怎能不让林大官人生气和疑神疑鬼?
毕竟在南京城时,林大官人曾经从提学察院一直杀到长板桥,也是狠狠得罪过房提学的。
对此刘通判除了假装同情,也别无他法,只能说:“反正你还年轻,也不差这一年两年早晚的。”
林泰来不满的说:“功名之路,只争朝夕。”
不趁着这几年,申首辅说话还算管用时迅速上位完成原始积累,以后哪还有更好打基础的机会?
距离万历三大征开始也没多少年了,要是多蹉跎几年,赶不上万历三大征了怎么办?
刘通判很想说,不服又能怎样?你林大官人再能打,还能与体制对抗?
怎么安排考试日程,那是提学官的权力,你林大官人还能强迫提学官收回成命?
人都有无奈的时候,哪还能事事都顺心?该接受现实就接受现实!
随后林泰来又对刘通判说:“烦请别驾一件事,帮我向周边府县打听明白,摸清楚提学官下月的行程,看看他到底去哪。”
刘通判诧异的问道:“打听这个有何用处?”
林泰来答道:“虽然提学官二月份不来苏州城,但我可以过去啊。
反正提学官巡行江南,应该不会走的太远。只要时间来得及,我可以主动找他去考试!”
刘通判愕然,也不知道林泰来脑回路怎么长的,总是能有异想天开的奇思妙想。
考官不来考你,你就去堵考官的门?
忍不住质疑说:“秀才都是一个县一个县考的,你这样跨县去应考,能行么?”
林泰来解释说:“我又不是要与其他县考生抢名额,也不是冒籍考试。
我只是作为吴县考生,主动提前接受考察,等到公布吴县录取结果时,把我加进去就行了。
再说这事也不是没有先例,比如我们更新社的精神领袖徐文长,年轻时为了走后门,就跨县参考,才拿下了秀才功名。”
刘通判不禁叹为观止,这位林大官人能够成功,绝非侥幸。
然后刘通判好奇的问道:“即便你能见到房提学,又当如何?”
林泰来答道:“当然是用我这价值千金的才华打动房提学。”
刘通判秒懂,江湖传闻房提学此人极度贪财,想买秀才就掏五百两,概不还价,当然也没多少人掏得起这个价格就是了。
林大官人先前将房提学得罪狠了,五百两银子再翻倍可不就是“价值千金的才华”么?
刘通判感慨说:“你也真舍得。”
林大官人口头上滴水不漏的说:“才华来的太快,挥霍掉也不心疼。”
等到走出府衙,林泰来迅速对左护法张文说:
“你今天不用跟着我了,去通知各线头领,筹集出两千两银子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