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话事人 第159节

  对此海青天不禁冷哼了一声,简直好大的口气!

  翻开后,又看到第一篇题目是《农家苦》,这个题目终于成功引起了海青天的兴趣。

  众所周知,海青天治政十分讲究一个对百姓疾苦的怜悯。

  “陆地水平铺,秋禾风乱舞。水旱相仍,农家何日足?墙壁通连,穷年何处补?往常时不似今番苦,万事由天做.”

  看完后,海瑞深深叹了口气,通篇真就是一个苦!

  在这个鸳鸯蝴蝶浮浪纷飞的年代,很少有人写这种反映民生疾苦的诗词了。

  念及此,海瑞忍不住翻开了第二篇,只见题目是《打鱼苦》。

  这又让海青天愣了愣,第一篇是农家,第二篇是打鱼,难道要把各职业写个遍?

  “打鲥鱼,暮不休。前鱼已去后鱼稀,搔白官人旧黑头人马销残日无算,百计但求鲜味在。民力谁知夜益穷!驿亭灯火接重重”

  海青天看完后,连连叹气,而后沉默了。

  鲥鱼是南京城的特产,打鲥鱼之苦自然具有很强烈的现实色彩。

  翻开第三篇,题目是《灶户苦》,果然换了个职业继续苦!

  “白头灶户低草房,六月煎盐烈火旁。走出门前炎日里,偷闲一刻是乘凉。”

  第四篇,《流民苦》。

  “小车班班黄尘晚,夫为推,妇为挽。出门茫茫何所之?青青者榆疗吾饥。愿得乐土共哺糜”

  满眼都是凄苦哀鸣,后面还有十篇,篇篇都是苦,合成了十四苦。

  以海瑞之心性,也不忍心继续往下看了,轻轻的合上了册页。

  无论诗的质量如何,就这意旨,也配得上《今乐府》三个字了。

  林泰来得意洋洋的说:“老大人你就说这本诗集行不行吧?”

  原作者这嘴脸与诗词内容的苦,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海瑞心内五味杂陈,像是被强迫一样的答道:“行,太行了。”

  从诗文本身来说,自己这句评价肯定是完全公正的,但为什么还是总觉得很违心?

  这就是文学作品和作者品质是两回事的道理?

  海青天就是理解不了,这样反映当代民生疾苦的现实主义系列诗文,怎么会被林泰来这种人写出来?

  此子的身上,哪点像是能写出十四苦的气质?

  这种诗集,本应该由他海瑞这样的人写出来才正常!

  于是林泰来继续振振有词的说:“圣人云,不教而杀谓之虐!所以整饬风气,必须教化为先!

  故而我冥思苦想,写了这个诗集,先在南曲组织乐户学习,通过民生疾苦来净化彼辈心灵。

  我找赵彩姬,就是为了通过她来推广学习!通过树立她这个先进典型,以先进带动后进,最后共同进步!

  一切都是为了老大人交办的差事,怎么就是渎职了?怎么就是假公济私了?”

  海瑞:“.”

  你林泰来是怎么想到,在腐化堕落、浮华浪荡花街柳巷销金窟,推广学习这种强烈表达民生疾苦的诗文?

  林泰来又请示道:“这样有意义的文化项目,老大人就说支持不支持吧?”

  海青天长叹一声,竟然说不出一个不字。

  这姓林的从心思到逻辑,实在太缜密了,自己居然无法驳斥。

  其实这样的强烈现实主义风格诗文也是他想在文艺界推广的,但文学水平不够,导致力有不逮而已。

  反复衡量了一会儿,海青天最终按下对林泰来的生理不适,强迫自己论迹不论心了。

  最后海瑞吩咐说:“这诗册留下,本院发官银召集官匠,用最快速度刻版,三天之内印出来,交给你去教化人心。”

  林泰来习惯性的逢迎说:“老大人可以署名一个编校,并且写个序文!”

  海瑞毫不客气的呵斥道:“滚!本院岂是趁机沽名钓誉之辈?”

第190章 八方风雨会金陵

  2023-07-19

  应天府乡试不仅仅是考试,还是盛大的士林聚会,有些名流会特意在这个时间赶到南京城参与盛会。

  在龙江关和江东门两个大码头上,每天都会有大批外地士人到达,迎来送往的礼仪极为频繁。

  今日又有一叶扁舟自大江下游而来,等待靠岸,顾宪成、安希范师生二人在舱中对坐。

  年轻的安希范不解的问道:“老师为何不回朝廷吏部复职,反而请假三年,在江南来回奔波?”

  顾宪成答道:“你先专心乡试,不必为其他事情分心。”

  他们这派清流势力的大佬不是河南人就是河北人,在读书人数量最多的江南反而根基薄弱。

  毕竟当今江南士人可投靠的人太多了,首辅申时行,大学士王锡爵,文坛盟主王世贞,都是江南人。

  所以才有顾宪成请假三年,回家讲学凝聚声势的举动,安希范这样的二十出头年轻人当然理解不了。

  安希范望了望外面,却见岸上站着一大群士子,齐齐面朝大江。

  便开口道:“莫非老师已经声名远播,乃至于大批崇仰老师的士人闻讯而来,在此迎候?”

  顾宪成也很想是这样,但觉得又不太可能。等船只停靠稳当后,他立刻出了船舱,站在船头。

  可是岸上的士子毫无反应,于是顾宪成就很失望的确定,这帮士子真不是来迎接自己的。

  等他上了岸后,就听到码头另一边有人高呼:“顾君!”

  又转头看去,原来是好友李三才。

  原本这位李三才官位已经做到了户部郎中,但去年他为魏允贞上书申辩,结果触怒了上头,被调为南京礼部郎中。

  品级虽没变,但一下子由要职变成了闲职里的闲职。

  前几年顾宪成初入仕途时曾在户部工作过,当时是李三才下属,两人一起编过《万历会计录》。

  按道理说,李三才从年科、品级都高于顾宪成,礼数上不用迎接。

  但两人年纪相仿,李三才又比较钦佩顾宪成品格学问,两人往常便以平礼相待。

  再加上李三才善于交际,为人长袖善舞,所以才会屈尊前来迎接顾宪成。

  见过礼后,李三才又解释说:“自海公刚峰在南台后,官衙考纪严峻。

  南皋、见泉等人不便脱身,只能委托我来迎接!”

  南皋就是邹元标,见泉则是魏允贞,都因为忤上被发落到南京,跟顾宪成都是一个小团伙的。

  这个时候,还没有东林党的称谓,他们这伙人都以“清流”自诩,以名节标榜。

  邹元标、李三才、魏允贞都是晚明党争史上赫赫有名的人物,只是这时候才初露锋芒,进入官场也不过十来年。

  原本南京官衙纪律非常散漫,本来也没什么工作,更无所谓迟到早退旷工。

  但海瑞担任南京右都御史后,狠抓纪律风气,南京官员们大都苦不堪言,却慑于海瑞威望又不敢叫板。

  所以邹元标和魏允贞这两个平常非常讲究正直形象人都不好脱身,只有李三才因为在礼部工作,能借着出外办事理由前来接顾宪成。

  但这时候,顾宪成又指着岸上其他聚集的人群,问道:“这是在迎候何人?”

  李三才答道:“应当是文坛老盟主王弇州,不知来南京干什么,据说是要就任南京刑部右侍郎了。”

  顾宪成按下酸气,淡淡的评论了一句:“不守正道之辈也,于国于民,有何用哉?”

  安希范也赶紧跟着顾老师说了句:“哗众取宠,世风可悲。”

  虽然都号称文人并同属士林,但他们清流和王世贞并不是一个圈子的。

  就好像几百年后的公知圈和文艺圈,两者也是不同的圈子。

  忽然间那一大堆人群爆发出了巨大的欢呼声,一艘大座船缓缓的出现在岸边。

  李三才赶紧对顾宪成招呼说:“上车!我们先走,不然等会人更多更乱。”

  顾宪成厌恶的回头看了眼大座船,又扫视过人群,然后才登车离去。

  从船舱出来的王世贞老盟主对着岸上人群招了招手,气色比离开苏州那时候好多了。

  这时候,他也看到了人群后方离去的车马,但他没有在意。

  只要不是徐文长、林泰来两代文贼当面,王老盟主大多数时候为人还是很大度的。

  这次陪伴老盟主驾到南京的人不多,除了次子王士骕之外,就是复古派宗门最忠诚的门徒冯时可、以及最年轻的名宿胡应麟。

  王老盟主对外声称,到南京是为了就职南京刑部右侍郎,别人也没有怎么怀疑。

  但三个陪同人员,却都明白王老盟主的心思。

  到了住处后,冯时可问道:“要再次召开文坛大会这事,当真不提前公布?

  这样不给世人预热时间,效果似乎不会太好。”

  王世贞答道:“三月前我回太仓后,不断深思熟虑,内心反复检讨得失,总结出了三条苏州文坛大会失败原因。”

  “第一就是预热过早、过长。严重消耗和分散了参会士人的精力,而进入正题后,多有萎靡不振之处。

  第二就是士人的参与感太差。大部分士人其实明确自己肯定不能入选五子,所以他们更需要一种参与感。

  第三,如果没有外因或许还能勉力维持表面的文坛繁荣。但偏生有了林泰来这样的外因,那么功亏一篑也是可以理解的。”

  冯时可不想谈论过往的是非,又问道:“文坛大会具体何时召开?”

  王老盟主胸有成竹的答道:“可定在考试结束之后、放榜之前的这段时间。”

  冯时可稍加思索后,答道:“甚妙!正适合举事!”

  仔细想过就知道,真没有比这个时间段更合适的时间了。

  这段时间,肯定是士子心情最放松,精力最充沛的时间。

  如果晚一点等放榜后,大部分落榜士子肯定只想早早回家,没心思充当文坛大会背景板。

  而时间如果再早一点,士子们还都在为了乡试忐忑不安,哪有心情干别的?

  王世贞指示说:“等乡试场内考试结束,我们立刻就公布文坛大会事项!

  然后在短时间内,达到最高潮,不给心怀恶意之人反应时间!”

  这时候,王士骕捧着一叠拜帖进了堂中,禀报说:“父亲才下客船,竟然就拜帖盈尺!”

  王世贞笑了几声,只有这种时候,才能感到自己存在的乐趣。

  便对左右道:“我数年未曾踏足金陵,不知秦淮风月可曾出了新秀?”

  冯时可想道,新秀肯定有,就是叫声嗓音够不够高,那就不清楚了。

  要说现在老盟主的选人标准,似乎全在叫声嗓门大小上面了。

  在南京城里的道路上,顾宪成和李三才共乘一车,安希范和其他随从坐另一辆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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