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岱也低声劝道:“兄长,我观诸葛乔并无恶意,不如先寻问清楚。”
马超将喉咙间的浊气吐出,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伯松,直言来意吧。”
诸葛乔见马超气息变得平稳,遂道:“我与大王定了赌约,只要家父能在封侯拜将时赢得众将军的支持,大王就不会亲征北伐。”
“左将军应该很清楚,大王比任何人都想北伐。可大王毕竟身系荆益之重,如今又年迈,不可再轻易出征。”
“大王不能北伐亲征,北伐重任就只能另选大将。”
“前将军本当为北伐首选,奈何江东孙权野心不死,前将军只能坐镇荆州。”
“右将军性格急躁,虽然有万人敌之勇,但北出秦川道路艰险,曹丕又在关中驻扎了十万之众,不是靠武勇就能取胜的。”
“后将军年迈,汉中太守又不能服众,唯有左将军能结连羌胡之心,引为北伐雍凉的助力。”
“左将军本应该是最适合北伐的主帅,只是左将军在雍凉杀戮过重,雍凉士民若知是左将军统兵,必会全力死战。”
“这不是大王不信任诸位将军,而是以当前的局势要定雍凉。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
“我深知左将军报仇心切,可益州连年用兵,士民早已疲惫,当务之重是要内修政理,休兵养民。”
马超语气又多了几分急促:“要休兵多久?”
诸葛乔竖起一根手指:“一年!家父需要一年的时间,来学习统兵之术;而益州也需要一年的时间,储备足够北伐用度的钱帛粮草。”
马超沉默。
内定主帅,以及一年的时间,让马超的满腔热情如同被一盆冷水浇灭。
见状,诸葛乔又道:“左将军,听说你有吐血之症,又时常有郁结之气在心,或怒或气或哀或怨,甚至还对大王有惧意和猜疑。
“每天都想这么多,你还能活到明年北伐吗?”
马岱脸色一变:“诸葛乔,你这是何意?兄长以前也未曾得罪你。”
诸葛乔轻笑几声。
马超的语气也多了低沉:“伯松,你笑什么?”
诸葛乔语气依旧:“我只是笑左将军,痴活了几十年,却一点都没活明白。”
“左将军想借大王之力报家仇,却又怕被大王猜忌,时常小心翼翼,对大王说话时也有隐瞒。”
“你这是将大王,当成了曹操啊。”
马超脸色一变:“伯松,我可从未这般说过!”
诸葛乔轻叹:“左将军,你还是没明白啊。你是统兵的武将,不是彭羕那种玩心机的文士。”
“你越是在大王面前小心翼翼,谨言慎行,让大王听不到你最真诚的话,大王就越不可能信你用你。”
“不论是前将军右将军后将军,还是汉中太守,都跟大王推心置腹,唯有左将军你,始终怀着惧危之心。”
“你秉性直率,总不能因为遭到韩遂背叛、遭到曹操和张鲁猜忌,就认为这世间的主君都会猜忌你。”
“你本可用最坦诚最真实的一面跟大王推心置腹,如今却要东施效颦的谨言慎行。”
“舍本逐末,我这个外人,都替你着急啊!”
一席话惊醒梦中人。
马超愣在当场,久久不能言语。
良久。
马超起身,向诸葛乔恭敬一礼:“请伯松教我!”
诸葛乔摇头:“左将军,解铃还须系铃人。我若教你,你不也还是在跟大王玩心机吗?”
马超再次愣住,一时之间脑子有些凌乱。
请教诸葛乔也是玩心机,可不请教我也不知道怎么跟大王推心置腹啊?
就在此时。
门口走近两个小孩,怯生生的看向室内。
诸葛乔招了招手,两個小孩对视一眼,但是不敢入内。
马超此刻心情烦躁,见到这俩小孩后,脾气也有些上头,就在马超准备斥退时,诸葛乔却是抢先开口:“左将军的儿女,倒是人中龙凤,令人惊叹啊!可否召他们近前?”
马超将喝斥的话吞咽回去,唤两个小孩近前:“伯松过誉了。这是我的幼子马承和幼女伶俐。”
诸葛乔赞道:“虎父无犬子,我观令郎这体格,将来必然也是一员虎将;令女伶俐,双瞳如墨,富贵之象,不愧是大王为次子刘理相中的嫡妻。”
马超听到“虎父无犬子”的时候,刚有些喜意,骤然听到“大王为次子刘理相中的嫡妻”,不由惊道:“伯松,你方才说什么?”
诸葛乔叹道:“大王有意让次子刘理跟左将军的女儿缔结连理,可又担心左将军误会大王有猜疑之心。”
“故而让我来问问左将军的意见,若是左将军愿意,今后刘理的嫡妻就是令女伶俐了。”
“左将军啊,这种小事本来无需我来代劳。大王只需跟你当面提一句就足够了,可你的谨言慎行却让大王都不得不斟酌方式,怕你误会啊。”
说完。
诸葛乔起身道:“左将军,我无法教你如何跟大王推心置腹,我只能告诉你,大王近日要去南郑。”
“若是大王离开了成都,左将军你恐怕这辈子都难以跟大王推心置腹了。”
“言尽于此,左将军,还请你细思!”
诸葛乔向马超拱手一礼,然后又拍了拍马承的肩膀:“玉不琢,不成器。即便是虎将胚子,也得有人来雕琢啊。”
“小马承,你可要记住啊,你的阿父,可是神威天将军,要以他为荣啊!”
马承点了点头:“我记得,我的阿父是神威天将军!今后我也会跟阿父一样!”
“太小声了,你阿父听不到哦。”诸葛乔小声提醒。
马承鼓起勇气,大声喊道:“我记得,我的阿父是神威天将军!今后我也会跟阿父一样!”
马超感觉双耳仿佛触电一般,过往的种种在脑海中回荡,仿若醍醐灌顶一般醒悟。
马腾跟马超的父子关系是挺恶劣的。
这也是为何,在面临生死抉择的时候,马超会不顾马腾的死活。
然而。
听到马承那童真的声音,马超的记忆又回到了小时候。
一开始的马腾,对马超也是颇为疼爱,只是马超越来越顽劣,经常给马腾添麻烦,这才导致父子关系越来越差。
马腾又是个典型的棍棒下出孝子的严父,对犯错的马超除了打就是骂。
这招对马铁马休还行,但对于神勇的马超,就适得其反了。
人类是很奇怪的。
儿女对父母的崇拜,会让父母在一瞬间滋生很多的感触,尤其是在压力重重几乎要崩溃的时候,听到儿女的那真诚的崇拜话语,仿佛会有一股奇妙的力量在四肢百骸中散发。
此刻的马超,就有这样的感觉。
一瞬间,马超仿佛什么都想明白,语气也多了几分轻松:“伯松,我明白怎么做了。到了南郑,我会支持军师当北伐主帅的。”
诸葛乔抚掌大笑:“恭喜左将军。”
马超的气质也在逐渐的蜕变,邀请道:“伯松,不如留下与我喝几樽?”
诸葛乔摇头轻笑:“左将军,我很忙的。刚去规劝了后将军,又来规劝左将军,今晚我估计又得通宵批阅公文了。”
马超拱手一礼:“既如此,那我也就不挽留了。你赠的剑,可有名字?”
诸葛乔不假思索:“此剑无名,左将军可自行命名。”
“素闻将有五德,智能发谋,信能赏罚,仁能附众,勇能果断,严能立威。”
“左将军若认为自己五德尚有不足,就以不足的一德命名,常配在身,时刻警醒。”
“以左将军的骁勇,再补足五德,他日必成天下名将,受万人敬仰。”
说完。
诸葛乔向马超郑重一礼,大笑而去。
“若承儿能有伯松一半的才干,我亦无憾了。”马超目送诸葛乔离开,又看向有畏惧又有期待的马承,久违的多了笑意。
“承儿,想看为父舞剑吗?”
“想!”
“牵上伶俐,为父今日为你二人舞剑!”
马岱此刻还在惊愕中。
马超这骤然间的变化,让马岱有些难以相信。
自八年前马超起兵反曹,马岱就没见马超真正笑过,这些年,不是怒就是气,要么哀要么怨。
而现在,马岱竟然从马超身上看到了真正的笑。
“兄长释怀了!”
“竟然因为诸葛乔的一席话就释怀了!”
“诸葛乔方才说,他刚才还去规劝了后将军。”
“真是令人惊叹!”
“难怪能以十五岁之龄在荆州大放异彩,诸葛乔真乃天下奇才。”
看着庭院中剑舞的马超,马岱心中有了更多的感触。
这几年的马超,仿佛没头苍蝇似的到处乱窜,完全找不到人生的方向。
而现在的马超,却再次恢复了年少时的轻狂恣意,以及那傲视群雄的自信泰然!
很快。
马岱又多了忧虑:“大王真的能容下,释怀了心结恢复了自信的兄长吗?”
想到昔日的曹操,马腾都举家迁徙去邺城了,曹操还是在怀疑马超,最后又用假途灭虢之计造势来逼反马超韩遂。
马岱更是心忧了。
片刻后。
马超剑舞结束,拍了拍马承和马伶俐的头,让两孩子自去玩耍,收剑回鞘返回内堂。
“兄长,你准备如何做?”马岱面有忧色。
马超见马岱如此,不由笑道:“岱弟,往日是你劝我要少忧虑,今日却是我劝你了。”
“不用担心,我已经知道这几年错在了什么地方,也知道为什么大王不敢信任我。”
“你去寻大王,请大王今夜来府中一聚,我与夫人、承儿和伶俐,一同招待大王。”
马岱凛然。
寻常的设宴是不会让妻儿女出现在宴席的,若让妻儿女出席,那就是招待最亲近最信任的人,也称为家宴。
“我这就去给大王送请帖!”马岱拱手应命,又看向马超手中的剑:“兄长准备给这剑如何命名?”
马超举起手中的长剑,语气泰然:“将有五德,我最缺仁,就命名为仁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