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目可及尽为虎狼爪牙将,人皆凶光以视之。
王允心一颤,重新佝偻了身子,低头望着脚尖,恭敬地迈着小碎步往前腾挪...
董卓身边为何鲜少文士?
盖因麾下一众骄兵悍将杀伐太重,人均双手染满无辜之血的屠夫刽子手。人杀得多了,身上自然沾染狠戾气息。
寻常人在这般环境下待着,站着都难。
王允还能正常腾挪,就算是胆识过人了...
“王太傅,许久不见,身子骨不如往日硬朗了啊。”
轻佻的语调,熟悉的声音...
泼天恨意在胸膛中疯狂翻涌,长袖下指甲深深嵌入肉里。
陈贼!!!
便是这狡诈之徒害他今日这般模样!
人不人!鬼不鬼!身败名裂!无处容身!!!
可...
王允不敢表现出半分恨意,抬头时,一张老脸上尽显荏弱唯诺。
颤颤巍巍朝着周围拱拱手。
“老朽王允见过董相国,见过少府大人,见过郎中令大人,见过诸位将军。”
换作往日,当朝太傅这般做派,自是引得一帮粗汉哄堂大笑。
今日王允竟见一众骄兵悍将客气冲他回礼。
张狂如董魔王亦未发笑,随意地扬扬脖子,冲引路侍者吩咐道:“再添一席置于堂中,守住正堂,无令任何人不得入内。”
“喏!”
王允茫然四顾,一时之间竟分不清梦境现实。
侍者搬来案几置好酒菜,躬身去请:“太傅大人入席吧。”
酒有毒?菜有毒?还是断头饭?
胡思乱想间,王允颤着身子入席坐得端正,始终不曾去碰案上膳食,却也无人催促。
“太傅。”
一碗鸡汤抬到面前。
王允赶紧起身,下意识抬盏对上陈丛手中汤碗,佝偻着身子摆出一副卑微态度。
“少府大人吩咐。”
陈丛笑着干下一大碗鸡汤,继续道:“不知太傅可知祁县王氏之事?”
王允强挤出一脸感激神态。
咬牙道:“祁县王氏为祸乡里,抄家灭族亦不为过。少府只没家资而任彦云为官,算是便宜他们了。”
“哦?”陈丛故作惊异道:“若是此事办得不称太傅心意,待到小子回转时,便屠戮了王氏一族以正太傅家风,如何?”
王允大骇,哪里还敢咬牙揶揄陈丛。
作揖深拜道:“不不不,少府大恩大德,老朽没齿难忘,没齿难忘...”
时人尤重家族传承、延续。
陈丛特意先提王氏一嘴,只为帮着王允认清现实。
好好合作,你好我好大家好。
胆敢三心二意,关中王氏满门活不了,祁县王氏同跑不掉!
大棒上完了,自然就该萝卜了。
陈丛话锋一转,和气道:“太傅还知感恩,这很好。那小子也愿意代表岳公,再给太傅一次选择的机会。”
王允埋头苦等良久,不闻董卓言语,便知陈丛真能代表董卓。
此时他已顾不上惊骇了。
唯唯诺诺道:“少府大人旦有吩咐,老朽莫敢不从。”
“好!”陈丛伸手托起王允,轻轻拍拍他的肩膀:“不管怎么说,我纳了太傅义女,也算太傅半个女婿...”
王允连道不敢。
陈丛不再纠结,直言道:“太傅选吧,若为汉室之贼,现在便死,全族覆没,头颅悬于霸城门外供世人唾弃。
若为汉室忠良,则与我等一道,共扶大厦将倾,身前极尽荣宠,死后亦可福泽子孙后人,流芳百世。”
王允肝颤了一下,艰难咽下一口唾沫。
“不知少府口中‘我等’是指...”
陈丛一字一顿道:“司隶,关中,并州。”
王允的最后一丝幻想随之破灭。
在此之前,其实他一直存在着一种理论翻盘的可能性。
如果奸诈背汉之人只是陈丛而非曹操,所有一切都是陈丛利用曹操的信任暗中行事...
那么。
只要曹操在未来某一天里察觉到陈丛的异样,进而杀之,则王允身上污名自洗。
陈丛虽是声名显赫,但若让人在陈丛和曹操之间只能甄别汉臣一人,大多数人依然会选曹操。
因为曹操只身刺董、矫诏讨贼、屯兵司隶与关中成对峙之势、永远摆出一副随时欲与董卓决战解救天子的姿态。
面对这样一个人,就算是饱受陈贼其害的王允也不太相信他能是贼,何况旁人乎?
最重要的一点是:曹操并非董氏婿!
但陈丛一句‘我等’之中竟然包括了曹操!
忠奸两方暗通款曲之下,便是倾尽洛河之水,也没办法洗尽他身上污名了。
因为...
在外人眼里,所有的‘汉室死忠’都说他王允是贼。
外人眼中的,祸国恶贼皆说他王允为友...
他在没有任何直接证据能自证清白的前提下。
百十年后...
史官只会记:祁县王允者,字子师,世食汉禄不思报国,甘与贼伍。身死而累及宗族覆灭。
陈贼看似给了他两个选择。
事实上他根本没得选。
这贼船,他上也得上,不上也得上...
第61章 原来真是本相记错了
“愿...从。”二字脱口一瞬,王允仿佛苍老了十岁。
眼眸中光华尽失,一派行将就木之相
世食汉禄终从贼。
王允背弃的,是心中道义,更是毕生所求之抱负。
陈丛善鸡汤,拉住王允劝慰道:“太傅何必如此?我说的很清楚了吧,与我等一道才是大汉忠臣。”
王允有气无力瞪了陈丛一眼,懒得言语。
事已至此还有何好说的...
陈丛也不动怒,回身再舀一碗鸡汤放在王允案上。
“太傅凭何觉得我等就是贼,而非是你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董卓当面,带甲一堂,又有凶神、虓虎同列。
王允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深辩。
埋头道:“老朽心向相国日月可鉴,少府大人莫要瞎猜了。”
“行吧,既然太傅不愿与我辩...”陈丛换个方向,朝着董卓拱拱手:“岳公愿与我辩否?”
董卓气乐了,击案怒斥:“与你辩甚?咱家莫非自辩为贼不成?”
“岳公若胜,孙婿做主,两地盐业之利再分董家一分。”
陈丛此番言语,直接给董卓整不会了。
所以...
他到底该是贼,还是不该是贼?
看陈丛这般笃定...
董卓更加茫然。
莫非他董卓还真能是大汉贤相不成?!
这个念头一起,董魔王自个都觉得离谱。
念及盐业重利...
“罢了。”董卓靠在软垫上,戏谑的看向陈丛,道:“咱家自认为贼。”
陈丛笑问:“理由呢?”
董卓略感无语:“这还需何理由?咱家弑杀少帝及何后,世人尽知,不为大逆之贼乎?”
丛大笑:“笑话!先帝驾崩留旨上军校尉蹇硕,传大位于今上。刘辩不尊圣意,伙同外戚以兵事篡。若论,此人不过窃国之贼罢了。
至于何后,其人早年伙同嫔妃陷害宋皇后,鸩杀今上生母王美人,后又必死先帝生母董太后,亦为大逆之贼。
岳公受诏诛此二贼,还天下以靖平,岂称大逆?”
董卓莫名其妙道:“咱家受何人之诏?”
“已故先帝生母,董太后遗诏。”
董卓嗤之以鼻道:“莫要鬼扯,咱家并未受诏,盐业之利...”
陈丛抬手打断:“请岳公证明未曾受诏。”
董卓人傻了。
没受诏就是没受诏,这要怎么证明?
“那你如何证明咱家受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