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了想,宋慎还是摇头,并不认同陈标说的话。
“你也说了,他们都是从元末乱世里闯出一片天的角色,其手段心性都不是我们这种年轻人可以置喙的,说不准咱们三个捆一块都不够人家玩。”
“但你既然现在要问我的看法,我的观点还是那样——时代变了!”
“搞清楚,如今不是元末乱世人命如草的时候了,大明立国十年,天下风云已定,要还是照老一套来做事,任何问题都用拳头和刀子解决,定然是行不通的。你要逼得别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可你能确保自己斩草除根吗?留下一两个遗孤报仇怎么说?”
“好,就算可以做到,那其他人呢,名声呢,后患呢?做生意做成这样,还有人敢跟他干吗?”
“退一万步说,与其这么简单粗暴地做事,不如将危险扼杀在摇篮里。”
朱标听得额头都有些冒汗了。
尽管知道宋慎说这话时并没有在针对老爹朱元璋,可他还是感受到了含沙射影、指桑骂槐。
是的,现在已经不是元末乱世群雄逐鹿的时候了,人命再不值钱也有大明律保障,甚至那些开国勋贵们家里几乎人手一份丹书铁券,可免死罪。即便父亲真要动手,又该如何在不损国誉的情况下对这些人抄家灭门?
堂堂天子将自己发下去的丹书铁券当废铁,不管不顾,百官如何想,百姓如何想?
哪怕父亲口口声声不在乎名声,要为他铺路,可身为人子,他朱标还能真的不在乎吗!
“子畏兄,此话何解?”
朱标几乎是有些激动地拉住了宋慎问道。
宋慎:……
你刚才还说这是你一个朋友呢。
得是多好的朋友,伱才这么费心费力地帮人家问事儿啊?
不过既然对方执意要演“我有一个朋友”,宋慎也没有拆穿他,只是沉吟了一会儿,说:
“这种情况也很好解释,其实就是大家在最开始白手起家的时候并不知道最后能干成多大的事,结果到了利益分配的环节,领头的那个占了大部分好处,就跟一帮土匪劫道之后分赃不均一个道理。”
“我也没说一定不能杀人放火,但得讲究方式方法,要找个路数,既能除掉对手,又不把脏腥惹到自己身上,还要让其他墙头草和后来者被镇住,以威逼之,以利诱之,大棒甜枣一起用才能作数。”
“比如,领头搞事情拱火的那几个,该动手确实得动手,却不能由你爹——哦不,他爹——动手。”
“大可以去找出些足以让对方有灭顶之灾的罪名,他们不都是做生意的吗,那就状告他们走私,往北边私下里售卖刀剑武器,扣个通敌谋反的帽子。”
“匿名不匿名都行,前者可以避免麻烦,后者则能为自己添一层大义护身,以后遇到事了还有周旋余地。”
“但注意啊,这种事情只能往蹦跶最欢的那几个对手头上扣,顶多再把他们的喽啰们给各打几十大板,否则法不责众就算了,即便真给所有人都弄死,官府和其他人也都会质疑这件事的真实性。更何况,肯定没那么多人要跟他爹分赃……咳咳咳,均分利益,何必牵扯其他无辜呢。”
“再一个,许诺那些还在观望、没有完全被拉下水的人,告诉他们,只要自己家还做一日的生意,他们就有一日的活可以干,那些掌柜的、押镖的、账房的,各种各样,别嫌人家地位低,阎王易见小鬼还难缠呢,给人家多发点钱,人心收买收买不就得了。”
“……你们怎么了,还在听我说话没啊?”
宋慎滔滔不绝地扯了半天的淡,突然察觉自己身边这俩人一点动静都没了。
要不是他没听见出去的脚步声,这会儿都快以为他们偷摸跑路了!
朱标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连忙答应了一声:
“在听,在听,就是觉得这法子有些太……太新奇了一些。”
宋慎也很震惊:
“什么新奇,不就是威逼利诱,打一棒子给个枣吗?难道你说的是扣谋反这帽子很新奇?”
这尼玛兵法和权谋都用烂了的招数,他不过扯淡胡说两句,居然还能震惊这地主家的傻儿子?也真是奇了怪了!
朱标:……
不,说人谋反不新奇,但要是替换成真实事件,说当朝丞相走私通敌谋反,那确实是有点太超前了。
超前就算了,居然还意外地很合理——毕竟,丹书铁券可免死罪一次,谋反除外。
好合适的抄家理由啊!
朱标咽下自己快砰砰砰跳得快跳出嗓子眼的心脏,斟酌了下,再问:
“那要是那帮墙头草被威逼利诱之后,过十年二十年,心思又跟如今这些人一样野了,想要更多的,那该怎么办?我的意思是,例如掌柜的任人唯亲、账房中饱私囊,只要手脚够利落,上头是很难发现的。”
好问题!
宋慎皱着眉头想了想,说:
“唉,我觉得朝廷其实该专门成立一个审查部门,专门做审计。”
“可惜啊,现在没那么多人才……”
朱标眉毛一跳,觉得自己无意间听到了什么更加厉害的东西。
他赶紧追问:
“那是什么意思?子畏兄你有所不知,如我们这等人家,许多人家中都设有私塾的,即便不为科举做官,多识字能算数,都有很大用处,朝廷没有,不代表自己家里做不出来啊。”
说完,朱标不由暗自得意了下,心里直夸自己机智。
不是谁都能这么完美地用一个商贾人家的情况,来替代朝廷状况的。
宋慎哦哦了两声,点头道:
“既然如此,那我随便说说,你也随便听听,不用特别当真。”
“举个例子啊,你们有一个商会,除了商会会长之外,底下有诸多商家,每一家手里又有大大小小上百种的生意,但是因为许多原因,各家生意里多少都有些手脚不干净的,做主家的肯定想查,却碍于下头沆瀣一气很难成功。”
“这个时候,商会就可以从各家各户中选拔一个或几个精通账目的账房先生,挑选一些对数目敏感的孩子跟着学,再将所有账房先生给打散打乱了各自分组,分批去各家盘账,而这一批人由商会共同出资付薪酬,查出了问题,商会给他们发一笔大银子,查得最多的那个人拿得最多。”
“即便是那些贪了钱的,手头总不可能比商会更富裕吧?”
“如此一来,可以避免自家人查自家账,还可以激励这帮培养出的账房先生们拼命去查,最好这笔奖励的钱能够多到查一次够全家人过一年,换做你,你拼不拼?”
张唯和朱标的表情一模一样:(’)
朱标已经失去了语言能力。
他这辈子还没想过账房先生这玩意儿还能这么用。
而且,哪怕现在宋慎已经把事情说明白了,朱标还是觉得有哪里不能完美代入。比如,商会查账的账房先生这个角色,放在朝廷里该由谁来担任呢?
仪鸾司?
但是仪鸾司虽然能替爹监察百官,却还是有其他事情要做的,否则朝廷举办重大典礼的时候、御驾出行的时候、面见百官的时候,又要让谁来护卫爹的周全?
更何况那里面的死士都是元末乱世时养大的孤儿,如今天下已定,战乱平息,哪里还有那么多可供挑选又资质不错的孤儿。
朱标太阳穴突突突地跳,只觉脑子要炸了。
他松开了按住张唯的手,勉强冲宋慎笑着拱拱手,道:
“今日多谢子畏兄替我解惑,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
“我这便回去,与我那位同窗说明白,好教他不再烦忧此事。等事情结束,我再替他来登门道谢!”
宋慎跟他客套了两句,就让他走了。
人家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肯定是急着回去跟陈国瑞讲事儿啊,他要是再拦着,那就不是一般的没有眼力见了。
等陈标离开之后,宋慎猛喝了三杯茶才解了口渴。刚才那好一顿长篇大论实在是让他唾沫星子都说干了,不多喝点水润润喉咙实在是难受。
喝了水,他才意识到哪里不对:
“从明兄,你还没走呢?”
张唯:……
好好好,现在都已经变成这样了是吧?最开始还是陛下和殿下他们俩借着自己亲戚的名头接近宋慎,现在呢,现在宋慎都已经默认他上门就是给这爷俩领路的了!
情谊呢!友谊呢!
张唯咬咬牙:
“子畏,为兄从前还不知道,你竟还有这般本事,这御下的手段堪称出神入化啊。”
刚才要不是朱标按着,他早就一溜烟跑出书房了。
屋里三人,他是最晓得情况的人,当然也知道太子殿下问这些事情是有所隐喻的,即便并不清楚根源,也已经感觉到这朝堂暗潮汹涌,将有大事发生。
这种事他真的一点都不想听,听了都恨不得使劲摇头,把自己刚才听过的东西给甩出来才好。
可宋慎就这么说了!
还给太子殿下把怎么处理那些高官都讲得明明白白的!
张唯现在是真怕宋慎这条船什么时候翻了,届时自己也是必死无疑。
宋慎毫无所觉:
“没有啊,我就是想起了以前书上看到的东西随口一说而已,陈标今日肯定说的就是他自己家,陈国瑞那老爷子是个有主意的,怎么可能我胡说八道他就信。”
“就算他信我,可这种大事,他绝对不会偏听偏信的,我只是给个意见,又不少块肉,你别瞎操心了。”
张唯恨不得现在给他磕一个。
宋慎到底知不知道,“陈国瑞”有多信他说的话啊?
他知不知道今天说的这些事情会对朝堂有多大影响啊?
说不定宋家都会被牵连进去!
…………
武英殿。
从宋慎家回来之后,朱标就到这边来找老爹了。
没有在坤宁宫,是因为那毕竟是马皇后的居所,最近她需要静养,中午本就大动肝火,现在还是不要再去她跟前晃的好。
“……宋慎所言,大致便是如此了。”
朱标将今天的事情原原本本复述了一遍,没有擅自将那些例子给代入进具体人和事当中,这也是为了避免自己的主观臆测。
听完,朱元璋不知不觉已经搁下了正在批改公文的笔。
他凝望着武英殿外巍峨的宫殿群落,口中轻声念叨着。
“只斩首犯,有丹书铁券的借用谋反之罪,株连九族。”
“杀鸡儆猴,给百官加俸,再单独成立一个衙门监察百官……抑或是,在各个衙门底层挑人出来,让他们狗咬狗?”
“真是……真是天才啊……”
朱元璋的眼睛里逐渐放光。
朱标差点把舌头咬掉。
爹,人家说的狠法子你马上琢磨,说轻饶其他人你就马上装聋啊?!
第145章 永乐不迁都
永乐二年,冬。
东宫之中,本该是这座宫殿主人的太子朱高炽却没有坐着,而是将主位让给了另一个人,自己站在边上侍立一侧,不敢妄动。
当然了,全天下唯一一个能让太子低头侍奉的,只有皇帝。
朱棣喝了口热茶,缓缓吐出一口带着蒸腾热气的白雾,冲朱高炽招招手:
“你身材胖大,总站在那,你不累朕都替你累得慌。坐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