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这一生,如履薄冰 第87节

  ——昂起头,绷起脸,抬脚拾阶而上。

  走到御案前,隔著御案与天子启直勾勾对视著,终,缓缓拱起手,沉沉跪倒在地。

  “儿臣,恳请父皇试想。”

  “——太祖高皇帝,难道当真是因为斩了那条白蛇、斩了那‘白帝子’,才得以推翻暴秦,立我刘汉国祚的吗?”

  “嬴秦社稷,莫非是因为那头象征着社稷的鹿,被奸臣赵高强称为‘马’,才落得个‘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的下场吗?”

  ···

  “太祖高皇帝筚路蓝缕,先于砀山落草为寇,后又身陷鸿门险宴,再自汉中还定三秦、东出函谷以诛项籍。”

  “——这难道都是上苍在帮助太祖皇帝,又或是对三世子婴、霸王项籍降下了天罚,才让太祖皇帝侥幸得胜吗?”

  ·

  “先太宗孝文皇帝,封王就藩于代国苦寒之地,纵是入继大统,亦为手握朝权的元勋老臣所掣肘,实可谓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陈平、周勃等操纵朝权的老臣,还有诸吕那些个贼子,难道都是被彗星砸死的吗?”

  “——太宗孝文皇帝的威仪,又莫不是那胡乱奔窜的星辰所赐?”

  言辞恳恳,更面带沉痛的一番话,终是让天子启猩红的双眸中,闪过些许清明之色;

  这转瞬即逝的良机,刘荣显然不会错过。

  就这么定定的看了天子启片刻,便猛然扶地起身!

  “我诸夏之民,何曾屈服于鬼神?!!”

  “——天被捅破了,尚有女娲氏举石去补!”

  “——太阳升出十个,亦有后羿挽弓,射下多出的九个!”

  “便是神鬼凭操纵江水之力,乃致大河泛滥,禹帝不也是三过家门而不入,尽斩各路邪神恶鬼,还了天下人一个朗朗乾坤、一条有容乃大的母亲河吗???”

  说到这里,刘荣已是满面红光,脸颊因澎湃激情而涨红,眼眶,却也莫名带上了一层薄雾。

  “父皇,是天子。”

  “天子,作民父母,以为天下王……”

  “——即为天子,又何独惧那鬼神之力,便将殷殷期盼著的万万子民,全然抛在脑后呢?”

  ···

  “刘濞前脚举兵,天象后脚示警——这,为何就不能是天道震怒于刘濞贼子,而非得是父皇、是天子的过错呢?”

  “纵是天道降下神罚,父皇,亦乃民父母、乃天下王……”

  “——集天下万千黎庶殷殷期盼于己身,却反被不公天道降下神罚?”

  “难道父皇不更应挟人皇之威,去斥那天道不公、天地不仁吗……”

  待最后一个字说出口,刘荣也似是被施了定身术般,就此僵在了原地。

  就这么目光恳切,神情哀戚,定定的隔著御案看向天子启。

  时间,再度停滞;

  画面,再次定格。

  御榻之上,天子启面上阴晴变幻,深邃双眸诡波暗涌;

  御榻一侧,司马谈跪地叩首,身形震颤,汗水湿了身前一大片筵席。

  这一次,让定格的画面宣告破碎的,是刘荣那自眼眶滑落的泪滴。

  啪嗒;

  啪嗒。

  明明只是泪滴,拍打在宣室殿那早已陈旧,却也依旧被擦洗的油光锃亮的漆木地板,却好似厚重的钟鸣声般,一下下撞击著天子启的心。

  低下头,面前的御案之上,摆满各家诸侯、各路叛军的动向,以及朝堂有司、关东郡国地方的各种请求;

  抬起眼,是长子哀痛不能自已的落著泪,纵是被自己含怒瞪了半天,都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怯懦。

  侧过身——原本应该为自己解答天象,并将其录入史书的太史令,此刻却好似一个十恶不赦的逆贼般,心神俱颤的匍匐在地……

  “朕,是天子……”

  “天子作民父母,以为天下王……”

  ···

  “朕躬有罪,无以万方;”

  “万方有罪,罪,在朕躬……”

  终于;

  在轻声呢喃出这句先帝的名言警句之后,天子启那猩红的双眸,终再度涌现出阵阵清明。

  “朕,有罪。”

  “——朕最大的罪,便是太过顾忌宗亲情谊,纵容那逆贼刘濞至今;”

  “以致上苍震怒,更降下神罚以示警,使天下苍生黎庶,平白被卷入这场灾祸之中。。”

  “纵容刘濞老贼至斯——朕,实在是罪大恶极……”

  随著这番话道出口,天子启,终于从那患得患失,疑神疑鬼的焦虑状态中缓过神来。

  顷刻间,便是一阵倦意汹涌而上,只让天子启感觉后脑一沉!

  只片刻之后,点滴猩红自天子启舌尖流出,又被那紧紧闭合的唇齿逼退,再由一股强大的力量咽下。

  感受著口齿间的咸腥,天子启却只稍一咧嘴——那抹标志性的虚伪笑容,也回到了天子启的脸上。

  “公子,当真好胆色啊?”

  “嗯?”

  “——就公子方才说的那些话,随便挑出来一句,可都是腰斩弃市的罪过……”

  “公子非但说了,居然还当著朕这个天子的面说?”

  “呵……”

  “若是我汉家将帅,都有公子这般胆色~”

  “那刘濞、刘戊之流,当也不过土鸡瓦狗尔?”

  听著天子启这句句诛心、字字珠玑的讥讽之语,刘荣暗下,只长松了一口气。

  ——天子启,回来了。

  那个在特定条件下,甚至能与始皇帝相媲美的概念神,回来了。

  连带著这令刘荣无比熟悉的阴阳怪气,也跟著一起回来了……

  “父皇,说笑了。”

  “儿臣不过是年少无知,又关心则乱,才在天象这种讳谶之事上,乱说了几句胡话罢了。”

  说著,刘荣便缓缓转过头,自然地擦去面上泪痕,望向终于将额头从地板上抬起,正小心翼翼擦拭著汗水的司马谈。

  “想来太史令,也不会将我这个‘无知小儿’说的胡话,记录到父皇的起居录中吧?”

  耳边传来刘荣那‘太史令’三个字,司马谈只下意识循声望去;

  在看到刘荣那似笑非笑的面庞时,又及其古怪的用余光,看到天子启也朝著自己看来……

  “自、自然……”

  刹那间,才刚被擦干的额头,便再度冒起一层又一层冷汗;

  司马谈却根本顾不上擦,只战战兢兢望向天子启,强笑道:“陛下今日召见的,是星官司马谈,而非史官司马谈……”

  随著司马谈这耐人寻味的一句话,君臣父子二人的目光,只不约而同的再度对到了一起。

  片刻之后,又同时摇头失笑……

  “说吧。”

  “到朕这宣室来,可是于平乱一事,有何大策要指教于朕?”

  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熟悉的阴阳怪气,熟悉的虚伪淡笑。

  刘荣却是早已习以为常,只当没听出天子启话语中的嘲讽,煞有其事的点点头。

  “老五想向父皇讨枚将军印,引兵出关平叛。”

  不假思索的应答,只惹得天子启面色一正,身姿也恢复到平日里的姿态,瞬间便进入到工作状态当中。

  而在御榻旁,太史令司马谈也终于松了口气,轻手轻脚的向天子启拱手告退,便在天子启的眼神示意下,如蒙大赦的朝殿门走去。

  “老五要掌兵,公子不觉得不妥?”

  闻言,刘荣却是坦然一摇头:“无甚不妥。”

  “诸侯举兵,朝野震荡,天下人心惶惶。”

  “此人心不安之际,有皇子领兵出征,一可提振军心士气,二可鼓舞朝野人心。”

  “非要说有何不妥~”

  “——也就是老五掌了兵,万一立下武勋,或会对儿生出些威胁?”

  似是自问,又似是反问的一问道出口,刘荣便又自顾自摇头一笑。

  “儿的气量,还不至于这般狭隘。”

  “尤其此事,老五并没有直接请求父皇,而是借老四转告,更交由儿臣做主。”

  “有这份恭敬长兄的心,若儿臣还惮之如惮虎,那才是落了下乘。”

  ···

  “更何况眼下,正值宗庙、社稷生死存亡之际,我汉家自当上下一心,同仇敌忾。”

  “莫说儿臣此番,并不忌惮老五掌兵平叛,立得武勋——便是忌惮,如此关头,也必须兄弟阋于墙,而外御其辱。”

  “一切,都得等叛乱平定之后再说。”

  “毕竟若是不能平乱……”

  后面的话,不用刘荣说透,天子启也能听明白。

  ——如果不能平乱,那就是要断社稷,亡国家!

  社稷都没了,还去争个屁的太子储君……

  刘荣倒是没想到自己这番话,却莫名让天子启心中,浮现出梁王刘武那刚毅的面容。

  “是啊……”

  “兄弟阋于墙,外御其辱……”

  “一切,都等乱平之后再说……”

  莫名有些唏嘘的发出一声感叹,天子启定定的看了刘荣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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