晁错的《削藩策》,也终于在天子启新元二年春正月,正式在朝议之上亮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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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史臣晁错,顿首顿首,昧死百拜!”
“先太宗孝文皇帝后元七年,赵王刘遂,于国丧期间宴请宾客,聚众作乐,饮酒食肉;
自先太宗孝文皇帝后元二年起,胶西王刘昂,屡屡出售官、爵,私相授受,更明码标价;
先太宗孝文皇帝后元七年,楚王刘戊,于国丧期间,行奸伦事!”
天子启新元二年,春正月朔望。
未央宫宣室正殿,已是被汉家的百官朝臣,功侯贵戚,塞了个满满当当。
殿中央,内史晁错昂首挺胸,双手持著一卷摊开的竹简,正一字一句诉说著关东诸侯的罪状。
而在殿侧,分而落座的朝臣贵戚们,却无不带著讳莫如深的怪异神容,默然低头不语。
后世有这样一句话,说是解决大问题开小会,解决小问题开大会;
解决重要的问题,则不需要开会。
放在这距后世早两千多年的汉家,其实也是一样的道理。
——按理来说,像朔望朝这种纠集汉家上百家功侯、十数家外戚,又由长安秩千石以上的官员悉数与会的‘大会’,本就是个放嘴炮的场合。
你说一句致君尧舜上,我提一嘴三王五帝以降;
大家再捧一捧皇帝明见万里,泽被苍生,天下百姓民安居乐业,夜不闭户路不拾遗之类,再齐呼一声长乐未央。
这么多年来,汉家的朔望朝,都是这么一套约定俗成的流程。
但今日,情况却明显有些不同。
《削藩策》,再次出现在了汉家的朝仪之中。
且这一次,晁错不单只拿出了《削藩策》这一策论,而是顺便带上了关东诸侯藩王‘为什么应当被削藩’的罪证。
这意味著什么,没有人会不清楚……
“赵王,楚王,胶西王……”
“嘿;”
“这便是与贾谊齐名,自诩有‘国士’之才的晁错?”
“搞出这么大阵仗要削藩,吴王刘濞的名字,愣是连都不敢提上一嘴……”
《削藩策》的出现,是今日这场朔望朝第一点异常;
晁错开足火力,对著关东宗亲诸侯一阵弹劾,是第二点。
而第三点,便是今日这场朝议,皇长子刘荣,也以‘旁听’之名与会。
按规矩来说,尚未得立为储的刘荣,本没有资格出现在朔望朝这样的场合。
但在丞相申屠嘉再三拒绝天子启的邀请,却又换来天子启言辞愈发强硬的‘邀请’之后,最终索性破罐子破摔,把皇长子给推了出来。
还美其名曰:年纪大了,腿脚不方便,便由皇长子替我与会吧……
如此敷衍的态度,连侯世子都不愿意派,倒反让皇子替自己与会,无疑更加落实了坊间那则‘长安朝堂帝相不和’的传闻。
而此刻,低调落座于殿侧边沿位置的皇长子刘荣,却是对自己和内史晁错这第一次见面,颇感到大失所望。
“如果换做贾谊,怕是提都不会提其他诸侯,而是会直接抓著吴王刘濞不放。”
“也不会是以削藩,又或是‘有罪当罚’的缘由——直接一句‘久不朝长安,似有不臣之相’,便足矣让朝堂精确制导,擒贼先擒王。”
“比起贾谊贾长沙,晁错,真可谓逊之远矣……”
暗中如是做下置评,刘荣面上却是一副标准的吃瓜群众之态,根本没有流露出丝毫个人立场。
——今日旁听朔望朝,对外说的是刘荣‘替’丞相申屠嘉出席,但实则,却是天子启的奖励。
只是这奖励,并非是允许刘荣做些什么,亦或是天子启需要刘荣再做些什么;
而是单纯给刘荣一个旁听朝议,增长见识的机会。
心里明白这一点,刘荣自也是规规矩矩坐在角落,将殿内发生的事悉数看在眼里,却也打定主意不发一言。
今日这一遭,不是刘荣这个皇长子可以插手的。
甚至即便是太子储君,在这种关乎宗庙、社稷的大事之上,也很难有多大的话语权……
“赵王刘遂,于国丧期间饮酒作乐,放浪形骸,不恭孝文薄太后!”
“论制,当除其国!”
“念在赵王是初犯,又是赵幽王的独嗣,从轻发落。”
“削其河间郡,许其戴罪立功,以观后效。”
在晁错摆出上述三位宗亲诸侯的罪行之后,天子启也一反常态的直接下场,连‘诸公以为如何?’之类的场面话都不愿说,便直接开始做出审判。
而赵王刘遂,也仅仅只是个开始。
“胶西王刘昂,公然售卖官、爵,更如贾人般明码标价,乃至叫卖!”
“——当真是丢尽了齐悼惠王的脸面!”
说到此处,天子启更是恨其不争的握紧拳头,在面前御案上连砸下数拳。
过了好一会儿,才怒意难遏的深吸一口气:“念在其罪责尚轻,且幡然醒悟,又国小地狭,暂削其六县,以儆效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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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楚王刘戊……”
说到最具重量级,也最丢人的一位,饶是天子启早已练就了不逊色于父、祖的厚黑之术,也是气的直捏额角。
终还是没脸提刘戊那档子丑事,只愤愤不平的将那卷写有刘戊罪证的竹简,有气无力的往面前一扔。
“念在其祖楚元王,削其东海郡。”
“若敢再犯,便将那混帐扔去东海喂鱼!”
“他楚王丢得起这个人,朕,丢不起!!!”
为晁错提起的三位诸侯藩王定下判决,天子启已是气的额角青筋暴起,脸红脖子粗,胸膛更是随著粗重的鼻息而剧烈起伏。
只那目光,却隐隐带著些许期盼,撒向殿内,仍手握竹简而立的内史晁错……
“父皇,当真是信错了人。”
看著殿内发生的一幕,刘荣只暗下微一摇头,彻底没了对晁错这个历史名人的兴趣。
——没有担当!
都要削藩了,尤其走的还是最猛烈、最粗鲁的削夺封土以逼反,而后武力镇压的糙路子;
天子启真正想要解决的吴王刘濞,却至今都还未被晁错所提及。
只在那纸《削藩策》中,含糊其辞的提了一句:前有太子之隙,诈称病不朝,于古法当诛;先帝不忍,因赐几杖,德至厚也……
瞧瞧;
又是说刘濞‘古法当诛’,又是说先帝‘德至厚也’。
就连指责吴王刘濞称病不朝长安多年,有悖人臣之礼,都要借著拍先帝马屁的功夫,拐弯抹角的提上这么一嘴……
“若是丞相在,父皇又何必指望这么个毫无担当的货色?”
刘荣正腹诽间,在殿中央的位置,内史晁错也正经历著天人交战。
针对吴王刘濞的弹劾词,晁错当然准备了。
——此刻,那卷罗列吴王刘濞无数罪证的弹劾疏,便静静横趴在晁错怀中,被晁错隔著衣物摸了又摸,抓了又抓,却始终没能‘重见天日’。
见晁错这般模样,天子启的眉宇间,也立时用上一抹阴戾。
相较于几个月前,在弟弟刘武面前表演的那出‘手足情深’,天子启今天的演技,可以说是粗糙到了极致。
却并非是天子启演不好,而是天子启不想,也不屑去演。
当今天子启和吴王刘濞之间的恩怨,早就是天下人妇孺皆知的事。
就算天子启演的再怎么精彩,也断然瞒不过朝堂这些个人精。
索性便也不演了,就摆出这么一副‘朕是为了宗庙、社稷,而非私怨’的敷衍姿态,便将《削藩策》抬上了朔望朝。
本打算一鼓作气,就此作为削藩的开端,却不料晁错在关键时刻掉了链子,居然迟迟不将枪头,调转向《削藩策》最核心的目标:吴王刘濞……
“若得丞相在……”
“唉……”
机缘巧合之下,天子启脑海中,竟涌现出了和刘荣一样的想法。
只是想归想,眼前的状况也不得不由天子启解决。
“可还有旁事?”
“即是提起了诸侯藩王不恭长安、悖逆不臣的事,便都一并报上来吧。”
“免得回头,朕再因哪个远房亲戚大动肝火,更再举朝议。”
这些话,天子启似乎是对殿内的所以人在说;
但天子启催促的目光,却是片刻都没有从恩师:晁错身上移开。
被天子启这么直勾勾盯著,晁错本就不算干燥的脸颊两侧,也顿时汇聚出几道虚汗。
只最终,那卷密密麻麻罗列著罪状的奏疏,终还是没被晁错从怀里抓出……
“没有了吗?”
“——我汉家十七家诸侯藩王,除去已经绝嗣的吴氏长沙国,也仍还有十六家。”
“难道除了赵、楚、胶西这三家,其余十三家,便都是我汉家的忠臣了吗?!”
到这时,天子启的语调之中,已是明显带上了不知针对谁人的火气。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儿上,便是傻子也听得出来:天子启,这是想要有人做出头鸟,替自己提起‘吴王刘濞’这个人名。
但殿侧东、西二席,百官贵戚却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齐齐将疑惑而又期盼的目光,撒向仍屹立于殿中央的内史晁错。
——上啊!
——还等什么?!
——这《削藩策》,可是伱晁内史的得意之作啊!
然并卵。
晁错仍是那副皱眉低头,好似踌躇不决,实则畏首畏尾的模样,根本看不出丝毫要开口的打算。
原本推动的极为顺畅的朝仪议程,便也随著晁错做了缩头乌龟,而彻底陷入停滞。
看著皇帝老爹,就这么半真半假的带著愤怒,尴尬的立于御榻前,刘荣心中也顿时有了些许不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