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汉家朝堂中央,对草原、对畜牧业是个什么态度?
举个非常浅显的例子,就可见一斑了。
——众所周知,历史上的汉武大帝北逐匈奴,扬汉国威之时,汉家已经不再缺马了。
非但不缺战马、骑兵,甚至还操练出了被史家赞为‘一汉当五胡’的精锐骑兵!
但在汉武大帝重振华夏雄风前,时间往前推不过十几二十年,汉家却依旧饱受战马奇缺,以至于无法组建骑兵集群、耕牛奇缺,以至于牛耕非但无法推展开,反而还随著时间的推移,而不断倒退的尴尬处境。
很显然,在这一前一后两个巨大反差之间,必然发生了一件大事,让原本牧畜奇缺的汉家,短时间内迅速成为了汉武大帝掌权时期,动不动能拉出十几二十万骑兵部队的‘狗大户’。
而这一改变,其实就是汉家自太宗孝文皇帝时起——或者说是贯穿整个文景之治,都在坚持不懈的在北方边墙,斥重金兴建马苑。
太宗皇帝年间,汉家国库空虚,虽然百姓民得以休养生息,但国家经济还没有缓过劲来;
所以,太宗皇帝在位二十七年间,汉家在北方边墙、草原与中原交接处,仅仅只是兴建了区区七座马邑。
这七座马苑,于太宗皇帝晚年,便开始以每年上百匹的速度,细水长流的出栏战马;
到如今刘荣在位,这七座马苑每年,总计能出栏超过五百匹战马,来为汉家的骑兵部队建设,做出不可磨灭的贡献。
——每年五百匹,看似不多;
但考虑到如今汉家,满打满算,刮锅底都只能刮出万把骑兵,每年五百匹战马,其实已经不少了。
再者,汉家也不是只有这七座马苑、只有这每年五百匹战马出来。
——历史上,整个文景之治,汉家总共在北方边墙,兴建了足足三十六处马苑!
去掉太宗皇帝那七处,单就是孝景一朝,便兴建了足足二十九处!
也正是凭借这三十六处兴建于文景年间,每年能稳定出栏数千匹战马的马苑,历史上的汉武大帝,才能在那短短十几二十年的时间里,将汉家军队从原本的纯步兵集群,进化为步、骑合理混编的综合化部队。
而在这个时间线,由于刘荣这个小蝴蝶煽动的翅膀,孝景皇帝较之原历史时间线,在位时间少了足足十年。
相应的,原本应该在汉景帝在位期间兴建完成的二十七处马苑,也就大幅缩水为八处。
没办法;
在这个时间线,孝景皇帝仅仅只在位六年,便安心的将刘汉社稷丢给了刘荣。
而在这六年时间的前半段,孝景皇帝几乎全部的精力,都投入到了晁错那纸《削藩策》,以及削藩引发的吴楚之乱上。
等吴楚乱平,孝景皇帝才刚沉下心,想要甩开膀子搞点成绩,紧接著就是身体出了问题;
不得已让刘荣太子监国三年,待刘荣基本羽翼丰满,孝景皇帝便也不再眷恋人间,就此撒手人寰……
真要说起来,孝景皇帝年间建成的那八座马苑,其中有足足六座,还是刘荣太子监国时期立项的呢!
从某种角度上来说,孝景皇帝过早驾崩,以至于原历史上,汉家于文景年间兴建的三十六处马苑,大幅缩水为相宰的十五处,对于汉家的骑兵部队建设,其实是有相当大的影响的。
——拿最笨的办法做个数学题:三十六处马苑,让汉武大帝花费了至少十五年时间,才建成了足以和匈奴人匹敌的骑兵集群;
现在这十五处,连原历史上的一半都不到,那刘荣理论上,就需要花费三十年甚至更多时间,才能将骑兵部队建设进度,推到历史上,汉武大帝开战初期的水平。
当然,这仅仅只是理论上。
事实却是:在拥有了河套之后,别说是原历史时间在线,支撑汉家完成骑兵部队建设的三十六处马苑了;
——就连如今,汉家已经建成的那十五处马苑,刘荣都已经不稀罕了!
究其原因,也恰恰是这些兴建于文、景二帝在位期间的马苑,将汉家对草原、对畜牧业的态度,完完整整的展现在了当世人,乃至后世人的面前。
马苑,顾名思义,其实就是一块封闭区域。
一如先孝景皇帝的太子私苑:思贤苑,又或是刘荣的博望苑那般,四四方方一块地方,被木栅栏围起来,其内有马厩、马棚,已经储存草料饲料的仓库之类。
就拿刘荣认知中,边墙诸苑最为典型的:雁门苑来举例;
作为汉家第一座由官方、由长安中央全资兴建,并由太仆衙门管辖的马苑,雁门苑占地东西、南北各五里。
占地面积,基本等同于刘荣的未央宫。
该苑于太宗皇帝前元四年兴建,距今已有足足三十年的历史。
兴建之初,长安朝堂为兴建雁门苑,由相府国库、少府内帑分别向太仆拨款三千万钱——共计六千万钱作为启动资金。
并且马苑的建筑材料、匠人,都由少府承担,所需人力则由相府征发民役。
换而言之:那六千万钱的启动资金,几乎完全是朝堂给太仆拨的买马专项款。
最终,彼时的太仆夏侯婴也不负众望,用那六千万钱启动资金,为雁门苑买入了三匹珍贵种马,以及数十匹良种母马。
之后的三十年时间里——无论太宗皇帝一朝,还是孝景皇帝在位,长安朝堂都是以两到三年一次的频率,每次至少千万钱的今额,向雁门苑在内的诸多马苑拨款,以加快汉家的骑兵部队建设进程。
时至今日,算上最开始六千万钱启动资金,单就是一颗雁门苑,就花费了汉家至少两万万钱的专项拨款!
其余人工、材料,又或是草料饲料之类,更是完全没有计算在内——不是少府在帮衬,就是相府收上来的‘刍藁税’,来供给诸马苑作为马匹草饲料。
三十年的时间,超过两万万钱的装箱拨款,以及几乎同等价值的材料、人工投入,究竟让雁门苑,发展到了怎样的地步呢?
刘荣知道。
根据刘荣所掌握的数据,雁门苑如今,总共有十三匹每一匹都价值千金的种马,总价值在一万万钱以上;
有良种母马共四百一十余匹,平均单价大致在六十万至八十万钱一匹,总价值大约在三万万钱上下。
除此之外,便是自太宗孝文皇帝后元二年至今,总共十一年的时间,共计出栏战马六百余匹,驽马上千匹,总价值高达八万万钱以上!
这么一笔帐算下来,雁门苑这三十年,非但是为汉家带来了相当庞大的财富,而且这庞大财富,是汉家原本无法培养、拥有的战略物资:战马。
三十年,四万万钱的投入,最终创造了超十万万钱的价值,雁门苑的模式,无疑是合格的。
至少从汉家现阶段,对畜牧业的固有认知来看,雁门苑这三十年,是无愧于心、无愧于宗庙社稷的三十年。
但倘若将雁门苑这三十年的经历,说给草原上任何一个游牧之民听,恐怕十个人里八个都会说:三十年,几万万钱,才几百匹战马?
——汉官贪污都这么狠的吗!
——不贪零头贪大头?!
不能怪草原游牧之民,对汉家官员有如此刻板印象;
而是在草原,事实确实如此。
一个部族,或者说是一个家庭,有一个青壮作为家主,三五个女人来负责琐事,再有三五奴隶,以及羊十只,牛两头,马一匹,便已经可以勉强温饱。
而这样一个部族或者说家庭,只要没有重大的天灾、人祸,任由其在草原发展壮大的话,最多不超过五年,就能成长为一个人口数千,马上万、牛数万,羊十数万的中型部族!
虽然这个‘发展壮大’过程,有相当一部分都源自于合并,但人口、牧畜的繁衍,也同样能起到举足轻重的作用。
说的再直白一点:三匹种马,数十匹母马,另有源源不断,永远不会稀缺的草饲料,三十年的时间;
拥有以上这一系列条件,却没能在三十年间,发展形成起码数千匹马的种群,这在草原是不可能发生,令人感到匪夷所思的事。
要知道在草原上,游牧之民一边追逐著水草,一边抵抗著大大小小的天灾、起起伏伏的战火,尚且能让牧畜群,以每年至少一成半,即百分之十五的速度扩大。
若是将这些负面因素全部清除?
——如此天堂般的美好生活,游牧之民根本就是想都不敢想!
就拿如今,汉家才刚掌握的河套地区来说;
在汉军正式占据河套,并站稳脚跟,展露出短时间内,根本不会允许匈奴人夺回河套的架势之后,原本栖息于河套,并才刚‘归附’汉家不久的各部族头人,便都找上了北地方面军的最高统领:榆侯栾布。
做什么呢?
说一千道一万,不过是一句:希望将军可以替我们,向皇帝陛下表明崇高的敬意,以及我河南诸部,对皇帝陛下至死不渝的忠诚!
至于表达忠诚的方式,也是非常简单粗暴:整个河套地区归附汉家的各部,总共向刘荣‘上贡’战马万匹,牛十万头,羊百万只!
除此之外,往后的每一年,都还有源源不断的千马、万牛、十万羊。
说实在的,最早拿到这几个数字的时候,饶是见惯了世面的汉天子刘荣,都不免为河套各部的‘财大气粗’而暗暗咂舌。
——战马万匹,牛十万头,羊百万只!
什么概念?
单就是那万匹战马,就已经和汉家现有的战马数量齐平,只要得到这一万匹战马,汉家的战马存粮就将直接翻翻!
至于这一万匹战马的市场价,更是很可能达到三十万万钱到五十万万钱之间,堪比汉家朝堂中央一整年的税、赋,即财政总收入!
更让刘荣感到瞠目结舌的,甚至还不是这一次性上百万只牧畜,而是后面那句:每年战马千匹,牛万头,羊十万只。
每年!
河套各部有底气说这个话,就说明他们无论是过去还是未来,都曾做到,并有能力继续达成这一目标:马匹每年繁育、增长数千匹,牛数万头,羊数十万只。
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他们为什么会提出这么个数字。
而这,也恰恰是刘荣深深意识到雁门苑,以及边墙诸苑的模式,大幅落后于游牧之民对畜牧业的理解、认知的源头所在。
——草原上的游牧之民,似乎总是能以极小极小,小到近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投入,便能得到极其可观的畜牧业产出!
反观汉家——反观华夏农耕文明,却似乎仍旧被农耕文明的刻板印象、固有思想所限制;
简单来说就是:汉家,正在用种地的思维,去搞畜牧业。
而这样做的弊端就在于:蓄养牛羊牧畜的逻辑,与种植农作物,是牛马风不相及的。
第334章 草原王
“我汉家的马苑模式,优点是需要的场地不大,基本可以完全按照圈养模式,来培育出马匹。”
“但弊端也非常明显——院墙之内,跑不出来千里马;”
“尤其是我汉家迫切需要的精良战马,更是很难在圈养模式下培育出来。”
“这也是为什么过去这些年,边墙诸苑明明拥有最好的种马以及良种母马,培育出的马匹却有大半是驽马,战马则只有少半——平均每三匹马出栏,才能有一批战马入列的原因。”
“——圈养模式,对于战马的培育,几可谓是百害,而无一利!”
“再者,马苑圈养模式,仅仅只是不需要太大的场地,却需要成倍的草饲料、人力物力,乃至于钱金投入。”
考虑到河套地区的开发迫在眉睫,刘荣也没有耽误太长时间,很快便召见了自己的太仆卿:塞侯直不疑。
事实上,在绝大多数后世人看来,太仆卿这个职务最基本的本职工作,无外乎为帝御辇。
说直白点,就是御用马夫。
事实上,太仆卿在汉家官制当中的理论职责,也确实如此。
如太祖高皇帝刘邦,为汉家所设立的第一位汉太仆,便是早在太祖皇帝潜邸丰沛之时,就已经因‘御术上佳’而在县衙任职,专门负责为官老爷们驾车的夏侯婴。
那作为汉家第一任太仆,也就是理论上,全天下最会赶马车的人,夏侯婴的驾驶技术,到底到了怎样的地步呢?
在太祖高皇帝尚还只是汉王之时,曾发生一件事。
——汉二年,自汉中还定三秦的太祖刘邦,纠结关东各路之后五十六万联军,东出函谷,以项羽弑义帝楚怀王为名,正式讨伐弑帝逆贼:楚王项羽。
后来的事,大家也都知道了。
联军统领汉王刘邦先胜后败——先攻入了项羽的都城:彭城,之后又被从齐地赶回的项羽杀的丢盔卸甲,五十六万大军灰飞烟灭,以至于‘睢水为之不流’。
也就是在刘邦遭遇彭城之败,孤身自彭城向西逃命的路上,夏侯婴第一次展露了自己的马车驾驶技术。
——在逃命的路上,汉王刘邦在马车里急的根本坐不住,生怕被追兵咬住;
为了减少马车的负重,使马车走的更快些,刘邦毫不犹豫的将嫡长子,也就是后来的孝惠皇帝刘盈,以及长女,后来的鲁元公主踹下了马车。
这件事,也成为了后世绝大多数人或喜欢、或讨厌刘邦的来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