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这一生,如履薄冰 第402节

  “莫非在陛下心中,程将军的荣宠,居然已经到了如此地步?”

  稍一想,程不识便沉著脸摇了摇头。

  当今刘荣,可谓是自有汉以来,最为特别的一位天子。

  ——太宗皇帝的老练,先孝景皇帝的狠辣,当今刘荣都有;

  孝惠皇帝的坦荡,少帝刘恭的豪迈,当今刘荣也有。

  在某些极端情况下,就连太祖高皇帝的无赖、豪迈,也能从当今刘荣身上,看出些许影子。

  可以毫不夸张的说,当今刘荣身上,几乎涵盖了汉家历代先皇身上的长处。

  无论是英明神武的太祖高皇帝、泽及鸟兽的太宗孝文皇帝,还是温文尔雅的孝惠皇帝、相忍为国的先孝景皇帝;

  乃至于四岁登基,八岁夭折的少帝刘恭,喊出那句‘吾未壮,壮则为变’时的豪迈,当今刘荣也同样具备。

  从个人情感上讲,郅都眼中的当今刘荣,几乎是教科书级的封建帝王模板。

  小毛病或许有,但值得提起的大缺陷,却是一个都没有。

  而这样一个帝王——这样一个年轻、上进,又老练、稳重的帝王模板,是不可能对任何一个臣子,抱以绝对的信任的。

  太祖高皇帝,够豪迈、够豪爽,也足够信任自己的臣子了吧?

  留侯张良当年,可是差点被太祖高皇帝,破天荒的恩封三万户食邑的!

  且不同于华夏历史上,绝大多数开国之君,在创业成功后的卸磨杀驴、鸟尽弓藏——跟随太祖高皇帝开汉国祚的元勋功侯,基本都是得以善终的。

  可即便是这么一个豪迈、爽朗,又极其自信的帝王,尚且逼得萧相国自污以保全自身,更逼得梁王彭越、淮阴侯韩信的‘谋逆坐诛’。

  太宗皇帝,那么优秀、仁慈的一位帝王,尚且亲设灵堂,逼死了自己唯一的母舅、自代地入长安的元从功臣。

  作为太祖高皇帝的曾孙、太宗孝文皇帝的长孙——尤其还是先孝景皇帝的长子,刘荣根本就不可能对任何人,怀揣‘随你怎么干,朕都信你’这等程度的信任。

  至于荣宠——再怎么亲密无间,天子荣也绝不可能原谅任何一个在战时,主动放弃驻守城池的将军。

  即便这么做是为了大局,是为了总体战略,也依旧如此。

  说得再直白一点:无论此战结果如何;

  就算河套那边一切顺利,单于庭回援之后没能夺回河套;

  就算马邑这边,战局并没有因为程不识主动退出马邑,而产生丝毫不利于汉家的变化;

  就算最终,马邑战场一切如故——汉家依旧以马邑为汉匈前线,且匈奴人没有对代北造成丝毫打击,河套战场一切顺利,汉家顺利吃下了河套这块养马之地;

  但程不识主动退出马邑一事,几乎必定宣告著程不识,将就此告别自己的军事生涯。

  ——功之大,莫过于开疆拓土!

  反之,罪之大,也莫过于丢城失地。

  程不识失马邑,即便是主动为之,也绝非程不识一个个体,所能承受得起、所能负责的。

  此战过后,程不识最理想的下场,是整个马邑方面军,足十万将士联名请命,向当今天子荣求情!

  在此基础上,还得天子荣真的有心放过程不识,才有可能法外开恩,给程不识安一个‘功过相抵’,又或是‘降职降爵留用,许其戴罪立功’之类的结论。

  若不然?

  嘿!

  一个失城——尤其还是在这场战争中,丢失马邑的罪责,就足够让程不识九族消消乐!

  而这,也恰恰是郅都百思不得其解,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的点。

  ——都已经这样了!

  眼瞅著战争结束之后,就要大祸临头了!

  程不识怎么一点都不担心自己,反倒依旧在担心战局、在担心河套战场的进展?

  难道战时的程不识,真的投入到了这种地步——投入到了只顾国家得失,却丝毫顾不上个人荣辱,乃至身家性命的程度?

  又或者……

  “又或者……”

  “又或者在程将军看来,相比起国家之得失,个人之荣辱,根本就不值一提。”

  “甚至于,为了苟利国家,程将军愿意牺牲自己的荣辱、家族的兴衰,乃至于……”

  “身家、性命?”

  带著这样的疑惑,郅都也会到了自己的军帐之中,陷入了长达数日的沉思之中。

  这个问题的答案,直到很多年后,才会被郅都所参悟。

  只是那时,郅都却怎么都回不到这一天了。

  这一年秋天,马邑战鼓轰鸣,马蹄震天,却根本没有打起几场像样的仗;

  程不识无赫赫之功,先是守马邑,后又弃马邑,于马邑以南百五十里、赵长城缺口以南扎营驻防;

  这一年秋天,郅都迎来了自己的军事生涯首秀。

  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

  一代名将,也随著命运齿轮的转动,而冉冉升起……

  ·

  ·

  ·

  ·

  “马邑,大抵就是如此了。”

  “——程不识,真大将也。”

  “有如此魄力,却依旧没能留住军臣的单于庭主力~”

  “时也,命也。”

  长安城,未央宫宣室殿。

  看著面前御案上,那一卷卷整齐堆起的军报,刘荣只如是发出一声长叹。

  而在刘荣身侧,听闻刘荣此言,郎中令周仁却是暗下一奇;

  沉默片刻,终是小心试探道:“闻陛下之意,于程不识,陛下似乎并无意降罪?”

  见周仁一副惊诧不已的模样,刘荣先是本能的点了点头。

  暗下稍一想,又呵笑著微微摇了摇头。

  “责怪,是一定要责怪的。”

  “毕竟这个先例,万万开不得。”

  “——程不识艺高人胆大,为了强留单于庭主力,以大魄力弃马邑,堪称是‘为将者谋一战,为帅者谋一国’之典范。”

  “虽是丢了马邑,却也绝非战之罪——若是想,程不识随时都能夺回马邑。”

  “更何况程不识敢弃马邑而南下,是笃定匈奴人即便得到马邑,也绝不会常年驻重兵于马邑,而是会在入冬前、在战争结束之后退兵,重新将马邑让还给我汉家。”

  “这一桩桩,一件件,非兵家之集大成者,所不能为也。”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程不识主动弃守马邑,朕,是非责备不可的……”

  ···

  “毕竟程不识,我汉家只有一个。”

  “但有程不识这等志气的将军,我汉家却有城墙上万个。”

  “——主动弃守马邑的魄力,凡是个性格鲁莽些、直率些的将军,便都有。”

  “但有程不识这等本事的,朕,却至今都还没见到第二人。”

  “若朕不责备,日后人人都效仿程不识,动辄主动弃守城池,最后弄的战局打乱,又该如何是好?”

  嘴上如是说著,刘荣面上却是笑意盈盈,从榻上起身,背负著双手踱出两步;

  装摸做样的‘思考’‘斟酌’片刻,遂轻飘飘开口道:“拟诏。”

  “雁门太守程不识,临阵怯敌,弃城而退。”

  “念其不曾弃军而逃,而是能认识到自己的错误,迅速阻止起第二道防线,故降罪一等。”

  “——著,罢程不识雁门太守之职,降为中郎。”

  “削夺彻侯食邑二百户。”

  ···

  “战罢,程不识即刻启程归京,不得有误!”

  “以雁门都尉郅都,暂代雁门太守。”

第317章 秦关:高阙

  “罢太守之职,黜为中郎……”

  “削邑二百户……”

  ···

  “陛下,这是要硬保程不识啊~”

  河套,朝那塞正北六百里,上郡西北方向一百五十里,白羊部落故居。

  中军大帐之内,端的是一片安宁、祥和的氛围。

  ——此处,已经位于汉室孤悬塞外的前哨站:云中城正西方向!

  再往北百里,便是故秦要塞:高阙。

  如果将汉家曾经的版图,形容为北方一马平川,唯独左上角缺了一块长方形的话,那河套,便是补上这块缺陷的最后一块拼图。

  有了河套,曾经的前线:北地郡,以及朝那要塞,都将成为陇右那样的‘准前线’——身处边防线,却并不与敌人直接接壤的准前线。

  至于过去的上郡,北面有云中郡,却又和云中郡隔著二百余里地、隔著三五匈奴部族;

  西面又有白羊部虎视眈眈,隔三差五来打一次秋风。

  南面——本该是后方、底气的南面,是战略位置比上郡都还要更加危险的北地郡。

  唯独东面,有代国中部地区,即代都晋阳所在的太原郡,却也和上郡隔著层层迭迭、南北纵向排列的山峦、丘壑。

  在过去,汉家北方边墙最危险、战略处境最恶劣的,除了孤悬塞外,随时随刻都有可能陷入包围圈的孤城云中外,便首数两面临敌,其余两面又无法提供支援的上郡。

  在过去,一旦边墙有变,上郡上下将官都会忙的脚不著地,拆东墙补西墙,根本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北方云中方向,就算支援不了云中,也至少要在北侧边防线布防;

  西侧虽有大河天险,但匈奴人零散游骑渡河驰掠,也不是发生过一回两回的事,该留的机动力量要留,该投入的精力也丝毫不能少。

  ——尤其这个方向,匈奴人不来则以,即来,便必为白羊部精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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