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这一生,如履薄冰 第400节

  但程不识不能这么做。

  为了顾全大局,程不识必须耐住性子,死守马邑。

  麾下将士死了三千、五千,上了成千上万,城外的首级却连一颗都割不回来;

  程不识依旧只能忍。

  一切,都只为了顾全大局……

  “陛下曾说,太祖高皇帝曾托梦于陛下:至多十五年后,我汉家,便将有一兵主降世。”

  “再十年,更会有一天之骄子,狭惊世之才,以未冠之年,为我汉家扫平胡虏,马踏龙城,执匈奴单于之君长,以问罪于太、高二庙……”

  冷不丁一阵低语,程不识终是缓缓侧过身;

  正对向身前的郅都,那张常年看不出表情变化的面摊脸上,竟难得涌现出些许笑容。

  只是不同于郅都这一生,从其他人脸上见过的笑容——此刻,挂在程不识面庞之上的笑容,竟是让郅都怎么都看不透。

  像是苦涩;

  像是渴望;

  像是释怀?

  又分明,带著些英勇就义般的决绝……

  “我意,已决。”

  “为保全大局——为了强留单于庭主力,继续滞留于雁门一代,我,必须这么做。”

  “也只能这么做……”

  ···

  “如果军臣依旧决意离去,那此战,我部死守马邑的功劳,便会因为我接下来的举动,而被消磨的烟消云散。”

  “若军臣中计,那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你我二人,合力将军臣的主力,拦在了赵长城以北。”

  “——以丢失一座马邑的代价,为河南地,留出足够的时间。”

  “但无论成败——无论军臣是走是留,无论是被我二人成功抵挡,还是被他军臣攻入代地,以至于北墙糜烂;”

  “你我二人,都绝无可能有半点功劳……”

  说到此处,程不识终是缓缓抬起头,掌心向上,对郅都做了个类似‘请’的手势。

  只那双目灼灼,落在郅都依旧满带著凝重的面庞之上,竟不带丝毫迟疑,和摇摆不定……

  “我打算做一件大事~”

  “这件事,真的很大,很大。”

  “——无论成败,都绝对没有人会称赞我们。”

  “若成,那你我二人,也不过自此泯然众人;”

  “若计不成,更是会为你我二人——乃至于程、郅二氏,留下千古不消之骂名!”

  “郅中郎,尚勇武否?”

  尚勇武否?

  只此一问,便让历经岁月洗礼,饱经宦海沉浮,早已不复年少热血的郅都,回到了梦开始的时候。

  ——中郎郅都,悍勇无双,若从军,必为战克之将、国之爪牙!

  “尚勇武否?”

  “尚,勇武否……”

  如是呢喃著——反复呢喃著,郅都终是魂不守舍的走下墙头,渐行渐远。

  虽然没有答复,但郅都的行动,却给了程不识最通俗易懂的答案。

  ——天子荣新元元年,秋八月二十六;

  雁门太守程不识下令:减兵增灶,徐徐退离马邑!

  秋八月二十八,马邑战场的汉军,彻底弃守马邑,放开了赵长城的入口门户!

  同一日,满怀不解走入马邑城门的匈奴单于:挛鞮军臣,也终于受到了来自河套的消息。

  河套易主;

  右贤王本部栖息地:南池,已为汉家饮马之所……

第315章 活该!

  “这就是右贤王苦心经营,甚至不允许单于庭染指的河南地?!”

  “——汉人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夺走了我大匈奴养马、过冬的宝地!!!”

  “右贤王,就没什么要解释的吗?”

  天子荣新元元年,秋八月二十八。

  马邑县衙。

  看著手中,那卷以血液写就得求援书,以及身旁,那三两衣衫褴褛,风尘仆仆而来的右贤王本部勇士,军臣面色阴沉的能滴出水来。

  而在堂下,右贤王伊稚斜却是面无表情的低著头,看似一副落寞的模样,实则暗地里,却是一点愧疚都欠奉。

  ——活该啊!

  谁让你军臣大单于,非要把我这个右贤王也给带上,来这马邑贴身监视的?

  好歹也是匈奴大单于、是生长于马背之上的游牧之民共主;

  这点战略眼光都没有吗?

  汉匈边境本就极长,自西向东,绵延数千近万里!

  攻打其中一处时,你军臣大单于,是不是也得在其他地方注意防备,免得被汉人声东击西,开辟第二战场?

  好,就算你军臣大单于,果真如汉人所说的那样,茹毛饮血,未曾开化,不具人智,根本想不到如此宏大的战略问题;

  可河南地,那可是整个匈奴——整个草原最珍贵的土地,是大匈奴最珍贵的不动产!

  尤其这片土地,还毗邻汉人的北地、陇右、上、代等郡,直面汉人的军事威胁。

  就算再怎么断定汉人没那个胆子,更没那个能力主动出击,你是不是也多少得留个心眼?

  说起这件事,伊稚斜就满腹牢骚无处发泄。

  战前,不是没人就此事提醒军臣:今年年初,汉人才刚在北地打了一场‘胜仗’,一旦北地有变,河南地很可能会遭遇变故。

  但彼时的军臣,却端的一副意气风发,挥斥方遒的模样,断定了汉人根本无法凭借笨重的步兵,从低地势向高地势主动发起进攻,并进一步击败河套地区的各部骑兵。

  见军臣不愿在河南地留下足够的兵力防备,伊稚斜也只得曲线救国,提议自己留在河南地,率领右贤王本部,肩负起河南地的守卫工作。

  结果这个提议,依旧是被军臣毫不迟疑的拒绝。

  究其原因,伊稚斜也大致能猜到。

  ——左右不过是大战在即,军臣担心自己在后方趁机捣乱,威胁单于庭。

  伊稚斜能说什么?

  该!

  让你一天正事儿不干,就知道猜疑这、猜忌那;

  傻眼了吧?

  现在好了,河南地没了,你堂堂匈奴大单于,到了冬天连一处像样的过冬之所都没有。

  真要夺不回河南地,单于庭以后,就只能在幕南的随便某座山,如贺兰山、祁连山——更甚至阴山脚下过冬。

  这些地方,本就是有主人的。

  被单于庭占了,原本拥有这些地方的部族,就只能去抢其他弱小部族的地盘。

  达官显贵吃上素了,贵族老爷也跑去吃粗粮,底层还能有好日子过?

  有那么一瞬间,伊稚斜心中,甚至生出了些许幸灾乐祸!

  如果河南地真的就此脱离草原游牧之民的掌控,成为汉人的养马地,那军臣这个匈奴大单于,必定是威严大损!

  自诩礼仪之邦的汉人,其君王威仪大损,尚且会不再被公卿大臣尊重;

  奉行丛林法则,几乎只以慕强二字,来作为社会秩序勾践核心的草原,自更是如此。

  如此一来,军臣丢了河南地,引发草原各部不满,更甚是不轨之心;

  再由伊稚斜从中……

  “右贤王本部,拥有我大匈奴最肥美的草场、最温暖的土地,却将其拱手让给了狡诈、卑劣的汉人!”

  “这个罪责,右贤王是必定无法逃脱的!”

  “只是眼下最要紧的,还是从汉人手中重新夺回河南地,以免入冬之后,我单于庭本部无法在河南地过冬。”

  “至于为右贤王定罪的事——就等回到河南地之后,由撑犁天亲自降下天神的意志吧。”

  看出伊稚斜的不屑,军臣纵然恼怒,却也很快便冷静了下来。

  河南地的意外丢失,确实大大出乎了军臣的预料。

  更准确的说,是河南地丢失的速度、汉家夺取河南地的速度,实在是快到出乎军臣的预料。

  ——军臣当然想过;

  无论此战,还是过去这些年,攻打汉人的边关时,军臣都曾想过:万一这个时候,汉人从其他地方主动出击,反守为攻……

  一开始,稚嫩的军臣,确实傲慢的否认了这种可能性。

  后来,随著心性愈发成熟、手腕愈发老练,军臣也逐渐摸到了帝王之道的门槛。

  比如某个可能对单于庭、对单于造成威胁的人,关键不在于他有没有这个想法、动机,而在于:他有没有能力这么做。

  就好比伊稚斜;

  在军臣看来,伊稚斜,就是即有弄死自己,取而代之的想法,也有这么做的动机,却唯独没有这么做的能力的人。

  对于这样的人,早些年的军臣——都不用太过久远,也就是十年八年前的军臣,都会选择将威胁扼杀在摇篮之中,将伊稚斜这个狼子野心的逆贼,扼杀在还不具备对自己产生威胁的能力之时。

  但现在,军臣不再会这般鲁莽行事了。

  所以,对于汉人主动出击,反守为攻的事,军臣确实是认认真真考虑过。

  而且是在断定汉人没那个能力和胆量之后,依旧决定‘抛开事实不谈’,以‘汉人不知道脑子抽了什么风,就是主动出击了’为前提,推演过汉人的行动。

  而在军臣曾经的推演当中,汉人如果出北地,谋夺河南地,那第一步:横渡大河,就需要花费至少十天的时间。

  这还是没有人为因素影响的情况下,单就是无压力、无干扰过河一项,所需要花费的时间。

  若是渡河过程中,被河南地的匈奴游骑发现,潜渡大河的汉人,当即便会遭遇一场渡河阻击战。

  即便在匈奴骑兵遮天蔽日的弓羽齐射下,依旧幸运的将大半兵力送到大河彼案,送到河南地,接踵而来的,便又是一场背水之战。

  淮阴侯背水一战,无论是在中原还是草原、在汉人心中还是游牧之民眼中——乃至后世人认知中,都是一场脍炙人口的经典战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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