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刘荣喜欢程不识的点。
——哪怕把他踩到土里去,他也不会谄媚;
就算把他捧到天上去,他躬身行礼时,腰杆也不会弯不下分毫。
程不识,就好像永远都是那个程不识。
行军打仗如此,混迹朝堂如此,为人处事,也依旧如此······
“假郅都以天子节,遍访关中,因王事而伤残者,录名于册。”
“出少府内帑钱、粮,按月调给米粮、俸钱,按年赐下布帛、酒肉。”
“事成之后,便借著这个功劳,把郅都送到雁门去······”
···
“此战过后,匈奴人怕是宁愿饿死,也绝不愿再自朝那入北地。”
“李广迁于荆吴,雁门郡,便需一老成宿将。”
“——朕,欲进卿为前将军,任雁门守。”
“至于郅都,便是朕配给卿的雁门尉······”
当刘荣说到‘朕打算让你做前将军’时,程不识本能就要开口推辞;
待听到苍鹰郅都,要在雁门做自己主管军务的第一扶手,程不识又下意识皱起了眉头。
刘荣却没给程不识开口的机会,只自顾自开口道:“卿治军严谨,行军作战一板一眼,步步为营。”
“李广治军从宽,行军杂乱无章,向来都是想一出是一出——别说是敌人,就连李广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要干什么。”
“——郅都,是有军略在身的。”
“而且在朕看来,郅都此人,便是同时兼具卿和李广二人的优点,又自成一派的将材!”
···
“把郅都送到雁门——送到卿身边,一来,是让郅都好生磨砺一番,去去锐气,学学卿身上的守成之道。”
“二来,也是想让郅都在卿身边、在边关得到更多历练,好尽早成长为可以独当一面,乃至连战连捷的战克之将!”
“——我汉家,不能只有一个程不识~”
“朕,也不愿意再经历一次‘除了程不识,便只有李广可用’的凄苦······”
第275章 落毛的苍鹰?
当程不识在自己的府邸,见到阔别多年的郅都时,也不免感叹起时光荏苒,岁月如梭。
——实际上,程不识离开长安的时间并不久。
从孝景皇帝三年,随故太尉周亚夫平定吴楚之乱,而后担任太子中盾卫,之后不久便外放北地开始算起,满打满算,也就是三年的时间。
作为汉家少有的、相对纯粹的军人,再加上第一次跻身长安朝堂中央,便被画上了‘太后属臣’‘太子党羽’的明确政治标签,程不识才长安——尤其是在朝堂之上的熟人并不多。
朝中官员,程不识为免忌讳,并不曾刻意去交识;
功侯贵戚,像样点的瞧不上程不识这么个小年轻、小人物,纨绔二代又反被程不识瞧不上。
掰著指头算下来,真要说程不识在长安朝堂的熟人,那也就是因为匈奴降将的身份,而融不进功侯圈子,故而对程不识这个‘小人物’也并不轻视的弓高侯韩颓当了。
认识的人,或者说是彼此熟悉的人足够少,就使得程不识对每一个见过的朝臣公卿,都保留著相当清晰地记忆。
程不识清楚地记得,在三年前,吴楚之乱平定之后,中郎将郅都,是顶著‘苍鹰’的诨号,替先孝景皇帝刘启镇压朝野内外宵小的国之爪牙。
虽然因为上林苑野猪事件,而同先帝诸皇子——主要是皇七子刘彭祖、皇九子刘胜,以及彼时的太子、如今的天子荣产生了些许不愉快,但总体而言,也依旧是简在帝心,圣眷无两。
只是程不识怎么都没想到,这才过去短短三年的时间,曾经威名远扬关中各地,甚至能止小儿夜啼的苍鹰郅都,却变成了如今这般模样。
——曾经,那时刻都裁剪得体,让人赏心悦目的齐整髯须,如今却变得些许枯糟、杂乱;
曾如鹰隼般锐利的双眸,如今也被抹去了不少锐气。
取而代之的,是肉眼可见的落寞,以及若有似无的谦逊。
也可以说,是卑微。
尤其是在面对程不识这位当今红人、即将成为刘荣一朝首位因功获封为侯的新贵时,郅都目光深处,更油然生出些许小心翼翼的意味。
虽然还能勉强与程不识相对落座,但郅都举手投足之间,却本能的将程不识摆在了上位者的位置;
只是仅存的些许自尊,让郅都勉强将对待程不识的态度,维持在‘谄媚’二字的标准线以上稍许。
“孝景皇帝大行后,却也苦了郅中郎……”
原本还想同程不识闲聊一番,拉拉家常,却闻程不识如此直截了当的关心起自己——主要是自己过去近些时日的宦途不畅,郅都只本能的低下头。
沉默许久,才强挤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倔强笑容,对程不识客套一拱手。
“承蒙将军挂怀。”
“余,境遇尚可……”
郅都当然是在嘴硬。
郅都自己心里清楚,程不识也同样明白;
郅都甚至知道程不识,能看透自己的故作坚强。
但最后仅存的自尊,让郅都不得不做出这么一副佯装镇定、淡然的姿态。
过去这段时间——尤其是先帝驾崩后的这半年时间,郅都过得好吗?
但凡是关注过郅都遭遇的人,恐怕都会满怀唏嘘的摇头叹息。
——早在太宗孝文皇帝之时,郅都便几乎已经被朝堂内外,贴上了‘太子党羽’的标签。
到了先帝时,郅都本人更是不止一次隐晦的表示:我郅都,与其说是汉家的臣子,倒不如说是陛下的私臣。
何谓私臣?
非天子启不可调用,除天子启之外,郅都不听令于任何人!
彼时,朝堂内外都说:先帝除了郎中令周仁之外,又多了一个可以绝对信任,且完全不用担心会背叛自己的家臣。
只是任何人——包括郅都自己都没想到:比自己都还要年轻一些的先帝,居然去的这么早。
仅仅只在位六年;
仅仅只让郅都,凭著‘天子绝对信任’显赫于朝堂六年,先帝便骤然驾崩。
偏偏先帝年间,郅都因为上林野猪事件护驾不利,而被彼时的太子荣指著鼻子臭骂了一段,基本确定无缘太子新一届班底;
待先帝驾崩之时,又因为东宫窦老太后闹小情绪,郅都得监国太子之令,以不大规矩的方式,将老太后请去了上林,见证汉家的政权交接。
到了先帝驾崩之后,郅都不出意外的,被所有人遗忘在了上林苑——遗忘在了先帝驾崩的那座行宫之中。
甚至就连著,都还是天子荣明里暗里,同东宫窦老太后斡旋的结果······
从天子宠臣、近臣、孤臣,国之爪牙、帝之臂膀,到无人问津,随便什么人都能顺手欺负一下,甚至被部下联合架空的名誉中郎将。
这从云端跌落谷底的过程,郅都在仅仅个把月的时间里,便体会了个透彻。
郅都想过就此挂印而去,远离长安的喧嚣。
可无论是过去,因‘天子孤臣’的身份而得罪的大人物,为郅都本人以及家族带来的威胁,还是郅都心中没有完成——甚至连影子都还没见到的远大抱负,都让郅都选择继续留在长安。
郅都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
只是除了留下,郅都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第二种选择。
半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至少对于郅都而言,这半年,几乎是郅都人生当中最为漫长,也最为难熬的岁月。
时间,总是能带给人成长。
尤其是不顺、落寞的岁月,总是能将加倍的成长,强加到原本残缺的灵魂之上。
这半年,显然让郅都成长了不少。
只是这成长,却也莫名让人感到心酸,以及感怀。
“郅中郎,可还记得自己的出身?”
漫长的沉默之后,程不识又是毫无征兆的一问,却是让仍旧深陷于回忆中的郅都,也不免一阵长吁短叹起来。
不知为何,郅都想到了当年,自己第一次得到太宗孝文皇帝接见时的场景。
郅都永远都忘不了那一天。
更忘不了那一天,自己同太宗孝文皇帝对话中的每一句,乃至每一字。
“汝便是郅都?”
“——臣中郎郅都,河东郡大阳人氏!”
···
“朕听说,有一个中郎叫郅都,为人果敢勇武,奉公廉正,不受人托请、赠礼。”
“这世间,居然真的有这般奇人,竟还是朕眼皮底下的臣子?”
“——不敢当陛下谬赞!”
···
“汝可知,至刚易折~”
“拒绝同僚的托请、赠礼,更不与人往来——等将来落了难,恐怕连一个求情的人,都很难找到……”
“——臣远离父母入朝为官,已然不能顾全孝道!”
“——唯有奉公尽职,持节而死,偏全忠君之道而已!”
···
······
一时间,郅都感怀万千。
郅都想到了那年春天,自己就好似清晨的太阳——脸上写满了朝气蓬勃四个大字。
起步便是中郎,外放便是郡尉起步!
待立得武勋,武则跻身将帅之列,入朝,亦可角逐九卿之位。
只可惜……
“说起来,余为中郎,较将军、李广,都还要早个几年。”
“将军和李广声名鹊起,被朝堂内外并称为‘李长于攻,程善于守’的才俊之时,余,更已官拜中郎将。”
“——吴楚乱平,条侯周亚夫泼天之功,进以为丞相;”
“若非卫绾因功封了侯,又为条侯所提携,中尉的位置,便是先帝留给余的……”
回忆起往事,郅都没由来的便赶到胸中一阵憋闷。
见程不识有心要和自己聊聊天,便也就没了太多防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