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这一生,如履薄冰 第322节

  而左右双头鹰、八柱政策,则使得单于庭在采取军事行动时,只能,也必须采取亲此疏彼、扶弱抑强的制衡手段。

  作为军臣曾经的嫡系,左贤王於单为首的左系,很强。

  至于右贤王伊稚斜为首的右系,本就由于右贤王‘副太子’‘替补太子’的政治角色,而被历代匈奴单于压制;

  再加上上一代右贤王,也就是伊稚斜的生父被单于庭铁血镇压,自更是伤筋动骨。

  按照草原奉行的丛林法则,弱者,本该天然灭亡。

  但作为一个游牧政权,匈奴再怎么落后、愚昧,也终究已经摸到了‘制衡’二字的门槛。

  孤阴不长,孤阳不生。

  为了保证左、右两系能维持良性竞争,而不是一边倒的碾压式优势,军臣就算个人情感上再怎么不愿,也终究不得不从单于——从游牧民族共主、匈奴单于的立场上出发,扶一把相对羸弱的右系。

  当然,如果儿子於单够出色,军臣也不排斥动用单于的特权,将右系再压制一番。

  只是接连十几个儿子蹊跷而死,让军臣心中,不免生出类似被天神诅咒之类的忧虑。

  所以,为了保证将来,万一左贤王於单也离奇死去时,草原不至于再次回到群雄争霸的混乱时代,军臣也无法对右贤王伊稚斜做的太过。

  压制,可以;

  压死,不行。

  既然是养蛊,那就要尽可能减少人为干预。

  作为匈奴单于,这么点觉悟,军臣总还是有的……

  “屠奢。”

  军臣结束了集会,并带著整个单于庭,毫无意外的霸占了幕南最肥美的草场:南池。

  作为南池实际上的主人,右贤王伊稚斜自也只得老老实实退去,在南池附近的另外一处草场暂驻。

  策马驶出单于庭在南池边扎下的营地,听闻耳边,传来右大当户:兰德勒图的轻呼,伊稚斜只面色阴沉的拉了拉手上缰绳。

  胯下骏马当即驻足,便见伊稚斜稍稍侧回过身,眯著眼角,深深凝望向身后,抢占了南池的单于庭本部。

  “军臣……”

  “按照草原上的规矩,本屠奢,得叫你一声父亲。”

  “但若是按照汉人的说法,军臣大单于,可就是我的杀父仇人了……”

  语带阴狠的发出这几声呢喃,伊稚斜那双鹰隼般锐利的目光,透过单于庭本部营地的一个个毡帐,直直落到了营地最中心、最高大的那顶毡帐之上。

  ——单于王帐!

  草原游牧之民心中,至高权力的象征!

  只是此刻,在伊稚斜眼中,那顶草原上绝无仅有,便是放在汉人的地盘,也不必某些宫殿小多少的大帐,却透露著从内而外的落后、愚昧。

  一颗颗被制成酒器的人头骨;

  一根根以人骨制作的法器、乐器;

  还有那随处可见的动物皮毛、眨眼便在南池周围,染了一圈污红的血腥。

  “汉人,已经找到了第二种农作物,再也不需要担心有汉人吃不饱肚子;”

  “而我游牧之民,却依旧在指著牛羊牧畜下的奶,来勉强果腹。”

  “——汉人的双手,可以种出自己的食物,以及制作衣服所需的蚕丝;”

  “而我游牧之民,却只能钻在牛、羊的肚子下挤奶,或是把别人从牛、羊肚下挤出的奶抢回来……”

  ···

  “我大匈奴,已经走上了衰败的道路。”

  “——要不了多久,汉人便会彻底强大起来。”

  “他们会带著能铺满整个草原的粮食、能遮蔽整片天空的布匹,来向我游牧之民,清算过去的一笔又一笔血债。”

  “到了那时,我大匈奴,又该何去何从呢?”

  “在军臣的率领下,我大匈奴,会沦落到怎样的地步呢……”

  策马缓慢行走在草原之上,伊稚斜只一阵说不出的憋闷。

  作为先右贤王最杰出,同时也是唯一幸存的儿子,伊稚斜对于已知世界另一个大块头的了解,可谓是极为深刻。

  但也恰恰是因此,伊稚斜才会对匈奴、对游牧民族的未来感到担忧。

  ——死去的故右贤王,曾亲口对伊稚斜说过:在短短几十年前,高墙以南的汉人,还是无比羸弱的奴隶。

  他们的军队面黄肌瘦,他们的士卒手脚无力,他们没有战马、没有拉开弓弦的力气,只能靠以命换命,才能对匈奴勇士造成杀伤。

  伊稚斜年幼时,也曾亲眼见到过一个汉人村寨——足足上千人口、上百青壮的汉人村庄,被区区十几个草原勇士屠戮殆尽!

  但伊稚斜看到了汉人,一步步从过去的羸弱不堪,逐步强大到了如今,士卒高大强壮、孔武有力,甚至徒步就能和策马的草原勇士势均力敌的程度。

  伊稚斜很清楚:大匈奴需要改变。

  大匈奴需要连年不断地入侵,来迟缓汉人强大起来的速度,并全面向汉人学习一切有用的东西,来让匈奴强大到汉人永远都追赶不上的程度。

  这不单是伊稚斜的想法,甚至都不是伊稚斜最先提出,而是伊稚斜死去的父亲:先右贤王的观点。

  只可惜,军臣为了自身权势、为了一己私念,不惜在单于庭发动武装镇压,一举血洗了右贤王一脉的势力。

  虽然没有赶尽杀绝,又为安抚人心留了伊稚斜这颗独苗,但单于庭的风向,却也自此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老上单于之时,左贤王军臣一脉主张西进,右贤王一脉则主张南下;

  老上单于却并未曾顾此失彼,而是将西进、南下的战略任务,分别交给了左右两系一同进行。

  双头鹰政策,也正是在那样的背景下逐步成型。

  老上单于曾说:汉人强大的速度,是草原之民永远都无法企及的,所以一定要通过频繁侵扰,乃至大举入侵,来拖延汉人强大起来的速度!

  但强大匈奴自身,却绝不能通过效仿汉人,而是应该西进。

  要去遥远的西方,吸取沿途万邦的能力,来走出一条和汉人截然不同的强盛之路。

  现如今,老上单于不在,军臣单于取而代之;

  曾经,为寻求强大自身之法,而定下的西进之策,却成了军臣笼络诸部头人、牟取利益的猎场。

  为了压制汉人而制定的南下侵扰之策,更是成了军臣口中,费力不讨好的下下之策;

  便是此番,若非汉人换了个小皇帝,匈奴需要通过一场胜利,来巩固自己在汉匈‘兄弟之国’中‘兄’的地位,军臣怕是依旧不肯发动这场战争。

  即便眼下发动了,也依旧是像个寻常头人、小王一样——为了保存自己的力量,而让右贤王一系的政敌去攻打汉人。

  这样的眼界、割据,真的很让伊稚斜怀疑:这,真的是英明睿智的老上单于,为大匈奴留下的继承人吗?

  在这样的单于带领下,游牧之民,又会何去何从……

  “屠奢。”

  “军臣此番,显然是要屠奢去和汉人打个两败俱伤,然后跳出来坐收渔翁之利。”

  “——若是屠奢作战不利,军臣必定会以此发难,以‘不可力敌’乃至‘怯敌’为名,进一步压制屠奢;”

  “可若是屠奢拼死血战,等军臣跳出来抢走我们的战果,那屠奢此战,可就是得不偿失了啊……”

  屠奢,在匈奴语中,是贤者、智者的意思。

  具体到眼下的语境,显然是兰德勒图对伊稚斜的尊称。

  而兰德勒图这一番颇有些汉人特色的话,却并没有引起伊稚斜的讶异或疑惑。

  ——最了解你的,必定是你最强大的敌人。

  作为匈奴常年攻打、入侵汉室的主力,右贤王,或者说是幕南诸部,都早已经在不同程度上,受到了汉人文化的薰陶和侵染。

  就说兰德勒图,作为匈奴四大氏族:兰氏的当代家主,同时又是现任右大当户、八柱之一;

  生的黑发褐瞳,身形矮小粗壮,小眼塌鼻,颧骨微微隆起——再标准不过的匈奴人长相!

  只是一开口,那字正腔圆的关中话,却是比绝大多数汉人都还要标准。

  引经据典、成语典故,更是信手拈来。

  若是个汉家儒生——尤其是鲁地的大儒见了,必定会激情难抑的说:此人久沐王化,可为诸夏!

  但伊稚斜却很清楚:对汉人的了解,只是兰德勒图更有效、更精准的打击汉人的工具。

  这样的工具,伊稚斜,也有……

  “军臣,还是那个军臣。”

  “——只有大单于的权力,却既没有大单于的威望,也没有大单于应有的智慧。”

  “他只想到这么做,可以在打击我右贤王一系的同时,在不消耗单于庭本部力量的前提下,对汉人造成打击、达成自己的目的。”

  “但他从未曾想到过:若是没了我右贤王一系——没了幕南诸部,就单于庭那些个愚蠢之人,又如何能做汉人的对手?”

  如是说著,伊稚斜不由又是一声轻叹,握著马缰的手也下意识松开,任由胯下马匹打开‘自动驾驶’模式,朝著远方的营地走去。

  良久,伊稚斜才难掩郁色的摇了摇头。

  “如今的军臣,依旧是我们所无法抵抗的。”

  “为今之计,只有在这次战争中,赢得足够让我幕南诸部强大起来的成果,才能打破军臣的阴谋。”

  “——北地、陇右,都是汉人口中的穷苦之地,却也有著无数有利于我游牧之民的东西。”

  “赶在军臣之前,把这些东西抢回来、吃进肚子里;”

  “等过几年,幕南开始有大批的牛犊、羊羔出生,女人们生下孩子,勇士们射落雄鹰,成为真正的战士……”

  接下去的话,伊稚斜没说。

  草原人的寿命很短。

  寻常牧民,二十大几岁便开始老迈,过了三十岁,就已经属于绝对意义上的老人。

  在部族遭遇食物短缺、牧畜不丰等困境时,这些年过而立的‘老人’,就会被部族丢在草原自生自灭。

  军臣,已经快三十岁了。

  伊稚斜没有信心赶在军臣死前,积攒下足够为父亲报仇雪恨的力量。

  但无法向军臣报仇,却并不意味著这杀父之仇,伊稚斜就终生不得报……

  “於单啊~”

  “我的好弟弟……”

  “连胯下骑著的羊羔,都能一蹄子踩死的左贤王……”

  ···

  “嘿;”

  想到将来,自己必定能取代那孱弱的於单,成为大匈奴真正的单于、真正能率领游牧之民强大的图腾,伊稚斜原本阴云密布的神情,也终于绽放出了难得的风采。

  ——这场战争,对于伊稚斜而言,既是危难,也是机遇!

  若是能把握住这个机会,那杀死军臣的,便或许不会是撑犁天了。

  “今晚,就带著勇士们离开南池,朝著北地进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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