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这一生,如履薄冰 第282节

  经过漫长的思虑之后,刘荣先是上前,绛瘸腿的老李头小心扶著坐回了老树根下;

  而后才坐回老爷子身旁,如是道出一语,而后便侧身看向身旁的皇帝老爹。

  “将士之苦,父皇也曾不止一次的提到过。”

  “尤其是那些没能立下太多功勋、没有太好的官职、俸禄,又因战落下伤残的老英雄们——比起我汉家的寻常农人,都不知还要苦了多少。”

  “只是父皇也说过:今我汉家,无力供养每一位为国征战,却不幸落下伤残的将士。”

  “就连战殁英烈的丧葬事宜,都还要地方郡县负担大头,才能勉强达到太祖高皇帝所规定的程度。”

  将汉家现有的客观状况叙述一番,待一众老者半带认可,半带郁闷的缓缓点下头,刘荣才深吸一口气,顺势将话头一转。

  “只是国之大事,唯戎与祀。”

  “——在孤这样年少轻狂,不明事理的小辈眼中,戎字,终归是来的比祀字更重一些。”

  “更何况我汉家,自太祖高皇帝之时,便一直都是内忧外患,群狼环伺。”

  “于内,先有异姓诸侯不恭,后有诸刘宗藩割据;”

  “于外,更是北有匈奴犯边,南有百越离心——以秦余孽赵陀为先,竟逼得英明神武如太祖高皇帝,也只得以南越王印相赐,却无力兴兵征讨。”

  说著,刘荣也不由得一时失了神,就好似是想起了数不尽的屈辱,面色也一点点绷紧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刘荣才深吸一口气,将胸口郁结的闷气呼出,将过度飞散的话题重新拉回了正轨。

  “今我汉家,确实无力供养起每一位为国征战,并落得伤残的英勇将士。”

  “但不远了。”

  “——我汉家能供养,甚至是荣养每一位因王事而伤残的将士的日子,不远了。”

  刘荣话说到这个份上,几位“老农”就已经是连连点头,对刘荣所描述的蓝图信服不已了。

  ——思贤苑离博望苑,说进不进说远不远;

  走过去有一段距离,但博望苑发生的事,却是很容易就能穿到不过七八里之外的思贤苑。

  几位老农再怎么不问世事,也起码知道刘荣的博望苑,有两支各五千人的武装力量,均以英烈遗孤为卒。

  就算这只是太子荣,在极小范围内进行的特例,至少也表明了刘荣有这个倾向。

  “太子,知兵?”

  不多时,老令头悠悠发出一问,只见天子启满是戏谑一笑,对刘荣微微摇摇头。

  “谈不上知兵。”

  “只吴楚七国之乱,去睢阳待了那么三两日,也算是见识过战阵为何物…”

  有了天子启这句话,几位老农当即便再也没了疑虑,对著刘荣就是一番评头论足,就差没明说家中有女,年方二八之类。

  见刘荣得到了几个老伙计的认可,天子启的眉宇间,也终是涌现出些许心安。

  至今为止,天子启都不能确定自己的选择——自己以刘荣作为继承人的选择,到底是对是错。

  但至少从眼前这幅场景来看…

  “就算错,当也错不到哪里去?”

  “至少比当年,先帝立朕而非梁怀王,要更对一些…”

  如是想著,又满是欣慰的在刘荣,以及其他几位老家伙身上看了看,天子启终是不著痕迹的将目光移向身后不远处。

  轻轻一颔首,却见新鲜出炉的中尉郅都面色一凝;

  短暂的呆愣之后,便带著前所未有的决绝,朝著不远处的天子行宫而去………

第223章 请太子主持大局!

  在刘荣的印象中,天子启并不是个健谈的人。

  至少在平日里,天子启除了间歇性的阴阳怪气综合征,便总是遵循能少说一个字,便绝不多说一句话的原则。

  绝大多数情况下,天子启想要表达什么,也根本不需要开口去说——往往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足够让身边人领悟来自天子的授意。

  但这一天,天子启却说了很多很多。

  从太祖高皇帝,说到孝惠皇帝,再到前、后少帝,乃至先帝及自己;

  从萧何萧相国、曹参曹丞相,到后来的王陵、陈平,以及周勃、灌婴;

  从吕太后,到张皇后,再到薄太后、窦太后……

  说到最后,老农们都已不知何时起身离开,老树根下,竟只剩下天子启和刘荣父子二人。

  见老爷子喋喋不休,丝毫没有就此打住的意思,刘荣也不便开口打断,只得听著。

  只是听著听著,刘荣便隐约察觉出不对了。

  “如今天下,有人说我汉家的大患,是北蛮匈奴;”

  “还有人说,是关东的宗亲诸侯、南方的百越割据。”

  “甚至还有人——也就是鲁地那些个腐儒,居然说只要恢复了周时的井田制,便可以解决天下的所有问题?”

  “至于法家,则认为只要杀光天下的儒生、商贾及游侠,便可以海内升平,天下,得安……”

  正听天子启回忆过去听得出神,见天子启冷不丁又说起这些,刘荣也不由得循声抬眸;

  以为天子启是要考校自己——特意留白让自己作答,却见天子启对自己咧嘴一笑,而后便自问自答般,继续往下说道:“这些话,天下谁人说都行。”

  “无论是北蛮匈奴,还是南方百越——无论是关东诸侯、地方豪强,还是鲁地的腐儒、法家的酷吏;”

  “左右都是我汉家日后,要循序革除的弊病,不过先后而已;”

  “任天下人将这些当做‘头等大患’,也没什么大不了。”

  “但旁人说归说,我汉家的天子,却必须心里有数……”

  ···

  “哈~”

  “自有汉以来,凡五十余载;”

  “——异姓诸侯王,由太祖高皇帝依序拔除。”

  “诸侯宗藩,也为朕侥幸剔去了爪牙。”

  “北方匈奴,说是数十万控弦之精锐骑士,但太祖高皇帝、先太宗孝文皇帝,也不是没和匈奴人摆开架势,真刀真枪的打过。”

  “我汉家解决掉匈奴人,不过是时间问题——长则百十年,短则半甲子,总归是能让我汉家的军纛,插到草原腹地的。”

  “至于南方百越,也绝非我汉家无力武力收复,而仅仅只是武力收复得不偿失,在北方匈奴虎视眈眈的前提下,武力平定岭南百越,多少有些不值当罢了……”

  天子启一番感慨,刘荣也不由得暗下点头,对天子启这番话深以为然。

  后世人常说:历代皆因弱灭,唯汉独以强亡。

  这里的‘强’,指的不单是汉家武德充沛、国力昌盛,也指汉祚得立于废墟之中,立国于乱世之间。

  春秋战国数百年战火,虽由始皇嬴政短暂按下暂停键,但不久后的秦末乱世,却来得比春秋战国任何一个时期,都来得更加猛烈。

  神州大陆无处不在战火纷争、水深火热之中。

  终汉祚得立,却也是内忧外患——凡是能出现在封建王朝的弊病、隐患,就没有哪怕一项,是没有出现在汉家、出现在这个新兴封建政权身上的。

  内部,异姓诸侯割据、刘氏宗藩不恭,地方豪强坐大、游侠匪盗丛聚;

  社会秩序混乱、治安状况糟糕,遍地残垣断壁、遍地饥殍残骸。

  民生凋敝,经济崩溃,生产力极尽低下、社会矛盾极尽尖锐,生产环境极尽恶劣!

  外部,北方游牧民族连年侵扰,甚至屡屡大举犯边,边墙糜烂;

  甚至就连都城长安,都曾一度进入匈奴兵峰的火力范围之内!

  南方百越割据,依凭五岭天险时安时反,反复无常;

  荆吴、长沙湿瘴遍地,沼池遍野,得之不能治,失之不能安……

  和国祚初立时的汉家相比,后世那些王朝所经历的所谓‘内忧外患’,就好比小孩子过家家!

  凡是人类能凭借想像力,想像到的封建王朝可能遭遇的困难、隐患,汉家就没有任何一项是能幸免的。

  这,才是刘汉‘独因强亡’真正的根源所在。

  ——汉家的‘强’,不是强在巅峰时期有多么强大;

  真要说起来,后世的盛唐富宋,以及铁血朱明,都比两汉四百余年的任意时期要强许多。

  汉家的‘强’,强在这个屡屡达到巅峰,甚至再三回光返照的封建王朝,几乎是从废墟——从深渊中一点点创建起来的。

  是汉家历代帝王筚路蓝缕,恨不能一块砖、一片瓦,从万丈深渊底部,一尺尺、一寸寸垒砌起这为后世人传颂千年,甚至以王朝名称,作为诸夏主体民族名称的王朝。

  后世的王朝,或是平地起高楼,或是浅坑筑地基;

  而汉家,却是从万丈深渊底部创建起来,并最终耸立云端的逆天政权。

  汉家——尤其是国祚初立时期的汉家,遭遇到的困境、困难随便单拎出来一个,放在后世任何一个朝代,都堪称亡国之忧!

  但自太祖高皇帝刘邦开始,汉家一代代帝王剥丝抽茧,带领著这个自废墟、自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政权,解决了这一个又一个稍有不慎,便动辄会亡国灭种的巨大隐患。

  时至今日,汉家初显强盛之态,却也还有很长的路。

  汉家解决了许多‘亡国之忧’,却也还有更多的‘亡国之忧’,需要天子启之后的后世之君去解决。

  北方匈奴,南方百越;

  关东宗藩,地方豪强;

  贪官污吏,匪寇恶霸;

  以及……

  “朕,从来都不觉得北方匈奴、南方百越,又或是关东宗藩、地方豪强,是可以动摇我汉家的心腹大患。”

  “——如果处理不好,这些隐患,确实可能动摇我汉家的根基;”

  “但我汉家的天子,是能处理好这一切的。”

  “处理不好这一切的人,是不可能成为我汉家的天子的。”

  刘荣正思虑间,便闻天子启悠悠一语,将刘荣的思绪拉回眼前;

  循声抬眸——再次循著天子启的声线看去,刘荣便看见皇帝老爹的面容,不知何时已挂上病态的惨白。

  不等刘荣关切起身,便见天子启面色陡然一肃!

  “外戚!”

  “外戚之患,是我汉家的天子,唯一无法完全处理好的心腹大患!”

  ···

  “自太祖高皇帝时起,我汉家的外戚,便屡屡成为了动摇宗庙社稷之根本,乃至诸夏兴衰的不稳定因素!”

  “——英明神武如太祖高皇帝,不惜对自己的妻兄下死手,于代地设计取了吕泽性命,却终无法规避呂后乱权、诸吕乱政!”

  “至今都还为天下人所缅怀——至今都还为天下人尊奉为‘再世圣人’的先帝,纵是能为母舅设下灵堂,将薄昭逼死,却也还是难免为朕,留下了一位薄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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