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这一生,如履薄冰 第259节

  这一千多个孩子——这一千多个烈士遗孤,是刘荣往后的人生中,最值得信任、依仗的武装力量!

  当然,这支武装力量,和拥有者刘荣一样,依旧还处于发育阶段。

  但刘荣很清楚:当著一千多个娃娃兵,以太子亲卫——甚至是皇帝禁卫的身份,走出这方军营的一刻,不会有人怀疑刘荣的这句话。

  不会有人怀疑,刘荣将这样一支武装力量,当成自己最值得仰仗的臂膀,究竟是对是错……

  “禀家上,得了的。”

  刘荣发问,栗仓自然是当仁不让的上前。

  “奉家上之令,博望苑从附近,属于少府的上林苑皇田中,划拨了良田二十万亩。”

  “此刻,校场之内,凡是家上所能见到的‘兵丁’,都已经得到了家上所赐的百亩良田。”

  “明年开春之时,博望苑还会借出粮种,以及一应农具。”

  “一年之后——也就是明年秋收之后,家上的‘锐士’们,便都可以自力更生了……”

  听闻此言,确定自己的交代有了著落,已经被落实下去,刘荣也随即微微一点头。

  给‘锐士’们,或者说是娃娃兵们赐田,是刘荣经过深思熟虑之后,最终做出的决定。

  至于目的,却并非是单纯意义上的邀买人心。

  诚然,自打太祖高皇帝刘邦开始,汉家的皇帝,就总是以赐田,来作为邀买百姓民心最简单直接的方式。

  太祖刘邦,孝惠刘盈,先帝刘恒,乃至于当今天子启,都是如此。

  但随著时间的推移,汉天子通过赐田尽得天下人心的方式,也已经有些行不通了。

  ——太祖高皇帝时,天下已经经历了春秋战国、秦灭六国、天下群起而反秦,以及楚汉争霸等一系列战争。

  天下千疮百孔,民居十室九空,诸夏疲敝,百废待兴。

  在那样的情况下,太祖高皇帝大笔一挥,自然有的是藏进深山老林,以躲避战火的前秦遗民,乃至故六国遗民从山里走出来,将自己的户口录入汉家农籍,以换取那百亩田地、一方宅院。

  到了孝惠皇帝时,贯彻整个太祖一朝的异姓诸侯叛乱悉数平定,天下终于彻底安稳了下来,汉天子赐田,也还是即不缺田,也不缺受赐的人。

  但到了先帝之时,情况就有些微妙了。

  ——太祖七年,孝惠七年,前、后少帝,也就是吕太后掌政八年;

  经过这前后二十二年的时间——尤其是吕太后掌政那八年,汉室天下已经从最初的困局中缓了过来。

  天下承平多年,百姓民安居乐业,人口稳步增长。

  这时候想要赐田,就多少有些麻烦了。

  田还有;

  作为刘汉天下最大的‘地主’,隶属于汉天子的皇田,怎也不至于连一次赐田都进行不了。

  但问题的关键在于:赐给谁?

  赐给那些有田的自耕农,让他们的百亩田,变成二百亩、三百亩?

  这显然不现实。

  因为汉家对于底层农户的统治,是以商君所提出的‘一夫狭五口,以治百亩田’的核心准则,即自耕农小家庭为根基。

  让农民拥有的田产超过百亩,那就意味著汉家默认,甚至是鼓励底层百姓,组建十人以上的大家庭,乃至大宗族。

  对于宗族、豪强,汉家一向防之甚于防川,甚至专门出台了陵邑制度,来断绝地方宗族豪强,演变为世家门阀的可能性。

  所以有田的人,是不能再得到赐田的。

  可若是赐给那些无地之民,那麻烦就更大了。

  ——什么样的人,会在先帝一朝成为‘无地之民’?

  答案是:曾得到过太祖高皇帝赐田百亩,却因为种种原因,将那百亩田产变卖了的破产农民。

  理论上来讲,给这些败光了家产,把百亩良田尽数变卖的破产农民赐田,让他们重新回到自耕农群体的怀抱,确实是利国利民的好事。

  但问题在于,凭什么?

  太祖皇帝给你一百亩地,你给败光了,我还要再给你一百亩地?

  真要是这么干了,你把我给的这一百亩也给败光,是不是还得继续给你赐田百亩?

  再有,便是那句古今通用的:不患寡,而患不均。

  ——甲乙两家农民,都得了太祖皇帝赐下的百亩田;

  甲辛勤劳作,靠这百亩田养活了一家老小;

  乙好吃懒做,坐吃山空,把这一百亩田给败光了。

  这种情况下,若天子给乙赐田百亩,让甲乙二人重新回到起跑线,即‘各有百亩田’,那对甲公平吗?

  长此以往,占底层百姓农户中绝大多数的‘甲’们,恐怕也会生出这样的心思;

  ——别特么苦哈哈种地了~

  缺钱花了,就把地给卖了得了;

  反正等地卖完了,皇帝老子也还是会赐田,何必辛辛苦苦从土里刨食吃……

  于是,先帝入继大统之后,兴致勃勃的想要赐田,最终却是花了老大的力气,才从深山老林里的世外桃源,找了几百故六国,乃至宗周遗民,才算是把那次赐田给糊弄过去。

  等到了当今天子启这一朝,那就更别提了;

  天子启入继大统之后,才刚提出这个想法,就当即被时任丞相:故安侯申屠嘉给否了!

  等明白了前因后果——知道了汉家不能赐田,不是因为没田可赐,而是因为没有可以赐田的对象,天子启便悻悻作罢,绝口不再提赐田之事。

  至于封建王朝的催命毒药:土地兼并,汉家则采取了更高明、更高效的方式来解决。

  ——上林苑,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被先帝列为了‘可供破产自耕农佃租,并使破产农民在合理程度的扶持下东山再起’的国运调节器。

  说回眼前,刘荣按照太祖高皇帝赐田故事,给自己的‘孤儿军’将士人均赐田百亩,说是邀买人心,确实多少有些牵强了。

  看看这些孩子,大的十四五,小的更是只有七八岁,举目无亲,孤苦伶仃的;

  给他们赐田,他们知道这是多大的恩德?

  在这些孩子的认知当中,刘荣赐下的百亩良田,恐怕还不如一个委身为奴的机会有价值。

  所以,刘荣此举,并非是要豪掷千金,以收买这些孩子的心。

  而是……

  “孤记得你。”

  “你叫田多黍,家住长安田家寨。”

  在千百娃娃兵目光注视下,刘荣来到将台前沿,居高临下的看向一个孩童。

  孩童看上去十岁出头的年纪,身上军袍虽然明显是小尺寸,却也还是松松垮垮的;

  头上的青铜胄,则显然无法量身定制过——成人尺码的头盔,差点把田多黍的上半个头装进去。

  将台上载来刘荣的声音,田多黍更是不得不昂起头,再双手将青铜胄往上抬了抬,才勉强看到刘荣的身影。

  还没来得及惊讶于刘荣对自己的了解,却见刘荣轻轻一跳,从那比自己还高些的将台上跳了下来,旋即便来到了自己面前……

  “你父的身后之事,办的可还算妥当?”

  又是一问传入耳中,田多黍顾不得再抬头上铜胄,当即便是一拱手。

  “见、见过太子殿下!”

  “回殿下的话:妥当。”

  “有大人的袍泽帮衬著,又有殿下送来的棺椁,大人虽战殁沙场,却也算死得其所……”

  没两句话的功夫,田多黍盒饭即红了眼眶,低下头,一手往上抬著头顶的青铜胄,一手揉起了酸涩的眼睛,惹得刘荣也是一阵不忍。

  只见刘荣叹息著伸出手,将那顶明显大小不合适的青铜胄拿起,再用另一只手摸了摸田多黍的后脑勺。

  “莫哭。”

  “田伍长浴血奋战,身先士卒,何等英雄?”

  “便是孤,听说了田伍长在战场上的风姿,也是敬佩不已。”

  ···

  “既然没了父,又没了母,田氏的门楣,就要靠伱扛起来。”

  “——哪怕田氏满门,只剩下你田多黍一人,但这门楣,也必须扛起来。”

  “等日后开枝散叶,人丁兴旺,你田氏,还要靠你田多黍,来为子孙后人遮阴。”

  “嗯?”

  语气温和,言辞却不乏刚强的一番鼓励,也总算是让田多黍止住哭声,强撑著重重点下头。

  对刘荣的疏离也少了些,当即便抿了抿唇,低头轻声道:“大人生前,是有三十亩田的……”

  话音刚落,刘荣便含笑一点头:“孤知道。”

  “骗走你家田亩的贱商,孤已经派人拿了。”

  “——就先替你养在廷尉大牢;”

  “等你再大些,孤便将那奸商交给你亲手处置。”

  闻言,田多黍却是认认真真思考了许久,才坚定地摇了摇头。

  “还请殿下,将那恶商处置了吧。”

  “——大人身死,是在战场上为国捐躯,与那恶商钱氏并无关联。”

  “虽然骗走了我家的田,但也终归罪不至死。”

  “最主要的是:那么个卑鄙小人,不值得殿下用粮食养著……”

  苦主有了决断,刘荣自也是不无不可的当即一点头,随口交代程不识一句,对面前少年也更高看了几分。

  ——条理清晰,恩怨分明;

  是块材料。

  “你,是叫吕去疾?”

  “应该~是蓝田人……”

  “妹妹到了伯父家,过得可好?”

  “可通过书信?”

  ···

  “嘿!是你小子!”

  “贾四郎!”

  “怎么样,这博望苑的营房,可是比你那破草堆住著舒服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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