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这一生,如履薄冰 第255节

  事实上,自打当年,在丞相大位的角逐竞争中,输给了前丞相、现太子太师申屠嘉,窦广国便已经有些心灰意冷了。

  ——不心灰意冷也没办法啊!

  一个外戚的身份,让到手的丞相之位都飞走了,除了宅在家里修仙,窦广国还能怎么办?

  只是这修仙,也不是谁都能修的明白的。

  想当年,太祖高皇帝在位时,留侯张良修仙,修的那叫一个仙风道骨,鹤发童颜;

  若非拿不出腾云驾雾之类的真本事,那活脱脱就是个神仙在世!

  再看看窦广国——看看此刻,正在含笑招待刘荣的窦广国,面颊内陷,眼圈发黑,皮肤外层甚至透著一抹极不自然的紫!

  都不用仪器检测,刘荣就能直接给出诊断:妥妥的重金属中毒。

  只是知道归知道,刘荣也没办法去劝,便只得自说自话般,同这位表叔祖打开了话匣。

  今日,刘荣的目的只有一个:见窦广国一面,好让朝野内外,乃至天下人都看到自己这个太子,是怎么对自己的盟友的——是怎么对待‘落难’的政治盟友的。

  至于具体和窦广国聊些什么,却是没什么重要的了。

  ——问候一阵,寒暄一番,联络联络感情,巩固巩固窦氏和太子宫的盟友关系,也就差不多了。

  但稍有些出乎刘荣预料的是:在世人认知中,早已经‘不食五谷杂粮’,深陷修仙之道无法自拔的章武侯窦广国,却似乎十分珍惜这次机会。

  “家上言重,言重……”

  “刘氏的男儿,那都是肩负宗庙、社稷,系天下安危于己身的。”

  “——尤其家上,还是我汉家的太子储君,是宗庙、社稷日后的指望。”

  “今更肩负监国之责,莫说是抽不出闲暇——便是抽得出,老臣,也万不敢因私事,而对家上多行叨扰……”

  不卑不亢的一番话,算是给足了刘荣面子,也顺带展现出了窦氏外戚一族,当代话事人的精神风貌。

  ——说这么一段话,能脸不红气不喘的说下来,这对过去的窦广国而言,几乎是不可能做到的事。

  既然眼下做到了……

  “老大人龙精虎猛,这是~”

  “断药了?”

  略有些冒犯的一问,却引得窦广国颇有些感慨的笑著摇摇头,又面带唏嘘的长叹一口气。

  “唉~”

  “这些年,为了替兄长,再向天借几年命书,老臣,可谓是无所不用其极……”

  “——明知那寻仙问道,是冥冥之中不可触碰、凡人之躯所不可得之物;”

  “明知就连秦王政,都不曾得偿所愿,却也还是不愿放弃这或有或无得机会……”

  ···

  “炼丹数年,不知靡费了多少钱物,更以身试丹药,身子也吃成了一副行尸走肉的模样。”

  “最终,却也还是没能将兄长,再多留在这人世间几年……”

  “——偏偏东宫,近几年又实在不大太平;”

  “兄长撒手人寰,去见了先帝,老臣独木难支,也实在是难有作为……”

  窦广国唏嘘一语,刘荣却是随之默然。

  窦广国这番话,无疑是隐晦的指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尽可能把东宫窦太后往正道上引;

  就连寻仙问道、炼丹试药,都是窦广国怕自己一个人应付不过来,才想要通过这样的方式,为兄长窦长君多赚几年寿数。

  结果功败垂成,窦长君还是走了,侯世子窦彭祖袭爵,做了刘荣的太子家令。

  窦氏一族上上下下,自此便都要指望窦广国一人不说,就连东宫——连三不五时脑子抽抽的窦太后,都得窦广国独自想办法去搞定。

  从客观角度而言,这些年,窦氏一族在‘规劝窦太后’这件事上所做的努力,成效几乎约等于零。

  无论是最开始储君太弟,还是后来的一系列动荡——一系列因窦太后而引发的动荡,窦氏外戚一族,都没能起到哪怕丝毫‘规劝’的作用。

  但有些时候,没做到,却并不意味著没意义。

  尤其是对于刘荣——对于封建君主而言,只要不是什么原则性的问题,做没做,往往比‘做没做成’更重要。

  什么我不问过程,只要结果,那都是言情小说里霸道总裁的人生格言;

  封建君主要的,是既要做成,也要办的漂亮!

  就算没办成,过程也得漂亮。

  用更直白的话来说:成功与否,取决于能力,努力与否,则取决于态度。

  对于窦氏这么一门外戚,尤其还是太后家的外戚而言,有个态度,往往便足矣。

  至于能力?

  刘荣恨不能汉家的外戚,都是空有态度,没有能力的机器人。

  吕氏有能力吧?

  薄氏——薄昭有能力吧?

  再往后说,霍光总是有能力的吧?

  你问问古往今来,历朝历代的封建帝王:谁想要自家的王朝出个诸吕,出个薄昭,更或是直接出个霍光?

  “老大人心系宗庙、社稷,孤,谨谢。”

  “只人力有时穷——东宫太后母仪天下,纵是父皇,也偏只能哄著、劝著;”

  “若说要劝,过去倒是有个袁盎,能时不时劝进去几句。”

  “只日后……”

  如是说著,刘荣也不由得一阵摇头唏嘘,似是为袁盎的死,而感到无比的遗憾。

  但事实上,朝野内外心里都跟个明镜似的。

  ——袁盎一条命,换来梁王刘武政治生命的彻底终结,要说这天底下谁最高兴,还就是如今的监国太子刘荣!

  若不是袁盎以身殉国,为刘荣踢开了梁王刘武这个威胁者?

  呵;

  眼下,刘荣别说是太子监国了,怕不是还盘算著该怎么应对东宫窦太后、怎么应对那句‘储君皇太弟’。

  见刘荣只简单地肯定自己——肯定了窦氏一族,在‘劝阻太后’一事上的努力,又明确指出希望不大,窦广国也不由得默然。

  隐约感觉到刘荣不愿意多聊有关东宫太后的事,窦广国便也顺著话头,将话题不著痕迹的一转。

  “说是梁王奉诏,随陛下去了上林游猎?”

  闻言,刘荣只稍一颔首。

  “是。”

  “——梁王私逃那段时日,父皇和皇祖母,闹得很不愉快。”

  “就算梁王找回来了,皇祖母也还是紧闭长乐宫门,不愿见人。”

  ···

  “唉~”

  “父皇也不容易啊~”

  “平白受了冤屈不说,人都找回来了,还得再屈尊降贵的哄著,以求老太后能再展笑颜。”

  “——父皇,当真是这天底下,最孝顺不过的人了。”

  “换做谁,碰上父皇那档子糟心事,怕是都不会做到父皇那个份儿上。”

  刘荣脸不红心不跳,直言不讳的拍起了皇帝老爹的马屁;

  而在对座,窦广国却是眼中稍闪过一抹精光,似是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大新闻。

  ——梁王!

  刘荣,居然直呼梁王刘武为‘梁王’!

  不是且君臣、且叔侄的‘王叔’,而是只论君臣,不论亲缘的‘梁王’!

  “嘶……”

  “陛下,难道有心要置梁王于死地?”

  “若不然,太子为何会如此这般……”

  ···

  “也不对啊?”

  “若陛下要治死梁王,又何必大费周折,又是赐宴、又是邀约同猎?”

  “更何况太后那边……”

  刘荣大咧咧一句话,甚至是极不起眼的一声‘梁王’,却是惹得窦广国心绪百转,眨眼的功夫,脑子都不知道转了几个来回。

  始终不明白其中关键,便稍带著狐疑,小心试探道:“此番入朝,梁王当是不会再像过去那般,坏祖宗规矩了吧?”

  “闹出这么多事端来,便是太后,怕是也不好再留梁王了?”

  正悠然品著茶,突闻窦广国这没由来的一问,刘荣心下也随即了然。

  ——梁王刘武‘坏祖宗规矩’,不外乎太祖刘邦当年,定下的诸侯入朝长安,最多只能留一个月的规矩。

  而梁王刘武自打封王就藩,虽然满共也就来了长安十来回,却是没有哪怕一次,是没有‘坏祖宗规矩’的。

  先帝时还好些,留够一个月,再找东宫薄太后、椒房殿窦皇后哭一哭,也顶多多留个十天半个月;

  到了当今天子启这一朝,那可就是彻底放浪形骸了——没个三五月,朝堂内外递给天子启,指责梁王刘武‘眷恋不去’的奏疏,就别想翻出什么浪花!

  尤其是吴楚之乱爆发前的一年,梁王刘武一来长安,那就是留了足足七八个月!

  算上来回路途,都快留了一年了!

  如此特权——如此明目张胆的特权,自然是东宫窦太后无底线的纵容,外加天子启的推波助澜,以及那段特殊的岁月,梁王刘武在汉家的特殊政治地位。

  而此刻,窦广国毫无征兆的问起此番,梁王刘武还会不会像以往那般眷恋不去,在长安一留就是小半年,其目的,也是不言而喻……

  “谁又说的准呢~”

  “若是皇祖母还讲点道理,当是不会再容许梁王坏规矩的。”

  “但皇祖母不讲道理,那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万一皇祖母要闹,父皇怕也只能由著梁王吧……”

  语带愁苦的道出此语,刘荣便再度端起茶碗,做出一个‘我好气,但我也没办法’的憋闷之态。

  见刘荣如此反应,窦广国只不著痕迹的垂下眸;

  心下有了数,便也不再多问,转而和刘荣聊起窦婴、窦彭祖二人。

  一番交谈下来,也算是宾主尽欢,双方各自达成了目的,也得到了充分的尊重。

  只是刘荣离开之后,窦广国却是紧紧皱起了眉头,坐在客堂内,小半个时辰都没能回过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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