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这一生,如履薄冰 第216节

  “朕观之,太子所图甚大。”

  “但再怎么说,此番,平抑关中粮价之事,还是要以内史为主,太子从旁辅佐即可。”

  “若是此番,能让太子在内史这样的长者身边学到点东西,就更好不过了……”

  慵懒的坐在御榻之上,悠闲的扫视著殿内,正忙著收拾行装的宫人们,天子启语调轻松地道出一语,便稍有些疲惫的抬起手,佯装揉搓起额角,实则却是将另外一只手,不著痕迹的抚上了胃部。

  ——天子启的身体状况,实在是有些糟糕。

  糟糕到即便梁王刘武即将入朝,天子启也无力说出一句:等在长安见过梁王,再去甘泉宫疗养。

  而是颇有些苦涩的给东宫窦太后捎了个口信,让梁王刘武入朝长安后,直接到甘泉宫去陛见。

  对于天子启如此安排,窦太后也给予了充分谅解。

  虽然仍有些疑虑,但也只是将其理解为:皇帝在给弟弟留体面,不愿意在长安,当著满朝公侯贵戚、公卿百官的面训斥梁王刘武;

  这才把梁王刘武招去甘泉宫——拉到个没外人的地方,该骂骂,该打打,总归是家丑不可外扬,纵是要惩治,也还是要背著人的。

  搞定了东宫太后,并将朝中事务安排妥当,天子启也终于开始打点行囊,即将踏上前往甘泉宫疗养的路。

  只是在出发之前,天子启还是要和田叔交代一番,免得秋后自己回到长安,连气儿都顾不上喘,便要给混帐儿子:太子荣擦屁股……

  “还请陛下明示。”

  作为早在太祖高皇帝年间,便因‘誓死效忠于君上(赵王张敖)’而闻名天下,并借此跻身于庙堂的老臣,田叔在天子启面前,总是这般直来直去。

  天子启方才的话,田叔自然也听得明白——太子‘所图甚大’,很可能采取过于激进的措施,内史作为长者,务必要将局面控制在一定的范围之内。

  但明白归明白,田叔也还是要问清楚:此番平抑粮价,天子启的底线在哪里。

  ——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把粮价平抑下去?

  还是要在保证局势稳定的情况下,尽可能控制住粮价,甚至在必要时,允许粮价涨到朝堂可以接受的程度。

  如果是前者,田叔自然是乐得轻松——直接坐视‘所图甚大’的太子荣大刀阔斧,自己再最后出来收拾残局即可;

  但根据田叔对天子启,甚至是对历代汉天子的了解:老刘家的皇帝,大都是既要又要的主。

  此番平抑粮价,天子启想要的结果,也极有可能是既要粮价稳定,同时又要保证局势的稳定。

  这很难办。

  但田叔不是后世的某鸦哥,根本无法同天子启掀桌子,并来上一句:难办?那就别办了!

  ——还是要办的。

  再难办,也总归是要办的。

  只是再怎么逆来顺受,田叔也还是要尽可能争取一下。

  争取让天子启,给予自己一定的操作空间。

  要么,允许田叔在必要的情况下,一定程度上牺牲‘局势稳定’,来换取粮价的彻底平抑;

  要么,允许田叔在一定程度上牺牲粮价,来确保时局——尤其是朝局的绝对稳定。

  总归是要有个轻重缓急的。

  平抑粮价、稳定时局——总归是要选一个‘绝对’,和一个‘相对’。

  很显然,天子启也听出了田叔的这层潜台词。

  并没有因此而对田叔感到不满,而是深吸一口气,又悠然发出一声长叹。

  “先帝的霸陵,修了足足二十二年。”

  “朕的阳陵,自动工至今,却才不过三年而已。”

  “——想来,朕是没有先帝那样的福气,能躺进修建十年以上的皇陵了……”

  “都说人老了之后,便会失去锐气,行事多以稳妥为主。”

  “近些时日,朕也是愈发有此感喽~”

  看似答非所问的一番话,却是已经为田叔的问题,委婉给出了答案。

  ——朕,没几年活头了;

  指不定什么时候,便又是天子大行,新君即立。

  正值政权交接之际,一切,还是以时局稳定为主吧……

  “陛下正值壮年,福禄齐天,必可长寿!”

  “只太子年少热血,陛下又远居甘泉;”

  “此番平抑粮价,若太子有意用‘猛药’,臣只怕……”

  听闻此言,天子启并没有急于开口,而是缓缓昂起头,望著殿室顶部的梁柱,陷入了短暂的思虑之中。

  而后,便冷不丁咧嘴一笑,面色轻松地缓缓点下头。

  “太子,不会拿不稳轻重的。”

  “——此番平抑粮价,是太子‘雏凤初鸣’,第一次主朝堂大政,以立自身威仪。”

  “相比起内史,太子会更加谨慎,以免首战失利,遗祸于日后。”

  ···

  “再者,太子身边,有故安侯那样的老臣在。”

  “嘿;”

  “——申屠嘉那头老倔牛,那可是连朕的面子,都不怎么给的……”

  “若太子真要一意孤行,区区一个储君太子,也根本吓不到他故安侯……”

  有了天子启这个表态,田叔也算是安下心来,不再纠结于此番,和刘荣能否‘和平共处’的问题了。

  天子启说的很明白:太子若是脱了缰,朕另外留了后手。

  那田叔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尽力而为便是了。

  办得成,就和太子一起把事儿办妥;

  办不成,就把太子给申屠嘉送去,然后自己把事儿办妥。

  左右田叔也不是多需要太子,来给自己提供助力。

  若不是天子启非要做这个关系户,把自己的太子、汉家的储君塞到自己身边镀金,田叔反而宁愿独自办这件事,也不愿意受人掣肘。

  ——平抑粮价这种事,怕的就是有人在身边指手画脚,以至于各执一词,无法齐心协力。

  有了天子启这番表态,田叔心下便也有了底:大不了甩开太子单干……

  “太子,会帮到内史的。”

  “说不定到时候,内史反而要庆幸此番,有太子在身旁相助。”

  天子启意味深长的一语,却只引得田叔敷衍一礼,根本没把天子启这句话当回事。

  自然地将话题一转,又说起过去这几年,内史属衙所堆积的政务之上。

  “自先皇大行,陛下即立至今,内史属衙,便几乎没有哪怕一天时间,是在正常运转的。”

  “——自陛下任命晁错为内史,晁错的重心,似乎就完全放在了推行削藩策之上,内史的本职工作,却是被晁错全然搁置。”

  “时至今日,关中各地方郡县呈上来的奏疏,除了需要呈到陛下面前,由陛下亲自决断的大事之外,余者都堆积在内史属衙——堆在臣的案上。”

  “其中,有地方郡县请求开渠、清渠的奏请,有维修、维护道路的汇报等。”

  “内史政务堆积多年,也同样是今年,关中粮产难丰的原因之一。”

  “毕竟按照臣掌握的消息,关中有许多地方的渠道,早在陛下元年,就已经到了非清理、疏通不可得程度。”

  “拖到了今年,甚至已经有好几个县,因为渠水堵塞不通,而不得不让农人们以桶搬水,以作灌溉田亩之用……”

  一听田叔说起这些,天子启的面容之上,便顿时涌现出一抹不自然的尴尬。

  ——这些事儿,对外说是晁错‘玩忽职守’,没有做好本职工作;

  实则不过是朝堂——是天子启欺负死人不会说话而已。

  如今长安朝野内外,谁不知道那几年的天子启,究竟魔怔到了怎样的程度?

  什么搁置政务,甚至是直接搁置朝政,那都不是一回两回了!

  ‘将其余杂务尽数搁置,一切都为《削藩策》让路’,更是天子启曾在朝议之上,当著满朝公卿百官的面,亲口说出来的话!

  有了天子启在背后撑腰,晁错仅仅只是耽误了本职工作,却没有扯著《削藩策》的虎皮党同伐异、排除异己,已经算得上是清正廉明了。

  至于今日,田叔专门向天子启提这件事,意图也可为‘昭然若揭’。

  ——陛下啊!

  ——臣这内史,可是顶著一揽子狗屁倒灶的事儿上任的啊!

  ——好歹也是‘治粟内史’,平抑粮价的事儿,臣自然当仁不让;

  ——但等到回头,可别再把晁错那桶子脏水,又给泼到臣的头上了?

  听出田叔这层潜台词,天子启面上尴尬之色再添了三分。

  但很快,天子启便调整了过来,面色如常道:“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朕才会这么急于任命田卿,为我汉家的治粟内史。”

  “——晁错为内史,前后不过三年时间,我汉家的关中,就已经有了农事不行、政令不通的征兆。”

  “再不任命一个精干的内史,把晁错遗留在内史的弊病割除,长此以往,只恐国将不国……”

  说著,天子启不由抬起手中帕子,捂在嘴前轻咳了两声。

  旋即便将帕子往衣袖中一藏,满带著期翼道:“内史政务堆积,丞相府,又换了个不怎么熟稔政务的周亚夫为相。”

  “——未来这几年,内史的担子很重。”

  “但朕对内史,是一百个放心……”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儿上,田叔纵是再有疑虑,也不得不站起身,郑重其事的对天子启一拱手,以表明对天子启信任自己的感激。

  至于日后,会不会因为晁错遗留的历史问题,而被天子启降罪,就看田叔能不能在那一天到来之前,将晁错留下来的烂摊子给收拾干净了。

  ——收拾干净了,朝野内外心照不宣,天子启心里,也会记田叔一笔:真特么能干!

  收拾不干净,那也就怪不得天子启刻薄寡恩,拿前任内史的过失,来作为现任内史的罪证了。

  除此之外,天子启也算是给田叔,提前打了个预防针。

  ——周亚夫这个丞相,大概率是搞不定相府的。

  无论是能力上的欠缺,还是态度不够端正——总而言之,在周亚夫才刚上任三五天的现在,天子启就已经认定周亚夫,是一个‘不怎么熟稔政务’的丞相了。

  知道周亚夫搞不定相府,却依旧拜周亚夫为相,天子启显然是有意要拿周亚夫‘不能履行职责’为由,在日后将周亚夫原封不动的抬下丞相之位。

  在那之前,天子启,乃至朝野内外,恐怕都要忍受周亚夫,在丞相府留下的一个又一个烂摊子。

  甚至说周亚夫,会和曾经的晁错一样,在相府留下一年半载的堆积政务,怕也不是没可能发生的事。

  而内史,作为坊间挂在嘴边的‘关中的丞相’,在丞相府无法正常运转的时候,自然就要承担起更大的行政压力。

  从天子启方才,没有明说出口的未尽之语来看,对于田叔这个内史,天子启也未尝没有‘在周亚夫祸祸丞相府这段时间,好歹把内史、把关中保护好’的期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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