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这一生,如履薄冰 第200节

  才刚在吴楚七国之乱中水淹邯郸,大破赵王刘遂的曲周侯郦寄,则是这位高粱侯的亲侄子。

  但在如今汉家,很少有人知道郦食其,是太祖刘邦追封的高粱侯;

  更为世人所耳熟能详的,是这位高粱侯名垂青史的典故:高阳酒徒……

  “太后,为什么要这样折辱读书人呢?”

  经过漫长的思想斗争之后,辕固生终还是没能压下胸中恼怒,开口回怼起诘难自己的窦太后。

  只是这一开口,辕固生便再也打不住,一股脑将自己的真实想法,都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

  “太后说,汤武革命不应该是顺天应明,而应当是黄生所说的那样,属于乱臣贼子篡逆。”

  “那岂不是说,太祖高皇帝顺天应明,以讨暴秦,也同样是乱臣贼子篡夺社稷,窃取了秦的天下吗?”

  “——太后作为汉家的太后,怎么可以说出这样的话来呢?”

  “难道供奉太后安居长乐的,不是我汉家子民,而是嬴秦虎狼吗?”

  ···

  “臣说汤武革命,属于顺天应明,是因为我汉家的太祖高皇帝,也做了和汤、武一样的事,才创建了我汉家的国祚。”

  “太后却要为了黄生——为了自己的客卿,而将太祖高皇帝立汉国祚,归类为乱臣贼子篡夺社稷?”

  “太后这么做,对得起我汉家的列祖列宗,筚路蓝缕兴建社稷,对得起先帝励精图治,安定天下吗?”

  毫不留情面的一顿乱喷,辕固生还不觉得过瘾,朝著窦太后身侧的天子启微一拱手,旋即再道:“那场辩论,胜负分明是一目了然的。”

  “但陛下为了给太后留颜面,而没有判太后的门客输,只是以我二人平手来结束了那场辩论。”

  “——明明不占理,却还是凭借太后,而得了个‘不输’的结果,黄生却非但不知足,反而还把这件事摆到了太后面前。”

  “让太后不能在长乐清养,却跑来上林责问我这个年迈的儒生,黄生,难道不能算是奸佞吗?”

  “被这样的奸佞轻而易举的说动,太后,又如何能算得上是贤明呢……”

  好似机关枪般,不留一点气口的说完这番话,辕固生便‘痛心疾首’的一阵摇头叹息,像是为汉家出了窦太后这么一个太后,而感到悲痛不已。

  见辕固生这般作态,又听了辕固生方才那番话,刘嫖更是愈发觉得自己决定不掺和这件事,是多么明智的选择。

  ——你看看这老儒,分明就是一心求死嘛!

  便是天子启,也是再度做起了深呼吸,面上虽还能尽量维持淡定,暗下也忍不住骂了一声:倚老卖老!

  这辕固生平日里,那就是个指点江山,站著说话不腰疼的主——天子启对此早就心里有数。

  只是终归是读书人,尤其还是先帝亲自拜的《诗经》博士,又是儒家齐诗流派的代表性人物,天子启总是每每恨得咬牙切齿,也还是不得不荣养著。

  ——就这么个大喷子,养在长安,顶多也就是个二千石的虚衔,外加每年一千多石的粟;

  可若是放到关东去,指不定要闹出多大乱子来。

  但此刻,天子启也不由得后悔起来:怎就没早点把这老狂生,一脚提到岭南的百越之地去,丢给赵佗那只老乌龟头疼……

  “我尊重黄生,是因为黄生治黄老,颇有所得。”

  “而黄老,是我汉家自立国以来,便始终在倚仗的治国之学。”

  能压下怒火,继续和辕固生讲道理,而不是直接下令左右乱刀砍死辕固生,窦太后显然也废了不小的力气;

  只咬牙挤出这么一句话,便本能的眯起眼角,强压下胸中翻腾的杀意,悠悠开口道:“难道在辕固生看来,黄老之学,不应该得到汉太后的重视吗?”

  “——人们总是说,按照黄老之学的渊博,五十岁之前都很难小成,七十岁之前都很难摸到门槛,不到九十岁,都不能算作是‘治黄老’。”

  “黄生年方七十,便已经得到了天下许多黄老名士的崇敬,治黄老而大成。”

  “难道这样的人,都不足以让我崇敬?”

  “不去崇敬这样的人,难道要崇敬仲尼的徒子徒孙——尤其还是一个连上下尊卑都不懂,连太后都不知道尊重的人吗???”

  说到最后,窦太后显然是已经在极力按捺著怒火,摆明了辕固生再多说一句不该说的,就会让滔天怒火彻底爆发!

  但辕固生却好似什么都没听出来,只颇带些不屑的冷笑一声,倨傲道:“在我看来,所谓的黄老之学,不过是给女人学的东西罢了。”

  “用这样的‘妇人言’来治理国家,实在是可笑至极……”

  砰!

  砰!

  同一时间,两个巴掌同时落在各自面前的案上,惊得兽圈内的猛兽们,都从慵懒的躺姿起了身,伸长了脖子,望向头顶的兽圈外;

  便见窦太后单手扶案,神情森然的凝望向辕固生,一字一顿道:“说黄老之学是妇人言?”

  “比乾酪空城旦所用的书体,又如何呢?”

  ——安得司空城旦书乎?

  说的是隶书。

  说的是为隶书奔走、提倡天下应该用隶书,而不是小篆的儒家学问……

  “殿下……”

  窦太后怒,并没有出乎辕固生的预料。

  ——能当著上位者的面乱喷,如果连上位者的怒火都预料不到,那辕固生也无法在长安城活到现在。

  之所以敢这么做,也不过是料定天子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让自己死在长安、不可能愿意承担‘杀士’的骂名,才肆无忌惮的乱喷。

  但当看到天子启外侧,太子刘荣也同样怒而拍案,甚至已经满脸狰狞的起了身,将手扶上腰间的剑柄之上时,辕固生却亚麻呆住了。

  什么情况?

  不是说太子和太后素有嫌隙,关系一向不好吗?

  怎么……

  “博士,是觉得我汉家的太后,没有子孙存于世了吗?”

  “还是觉得我诸刘宗亲,会坐视母仪天下的太后,被一介狂生腐儒当面折辱,却无动于衷呢?”

  每说出几个字,刘荣便会手扶剑柄上前一步;

  待这两句话说完,更是迅速靠近到辕固生的面前,猛然一拔剑!

  呛~~~!

  伴随著刺耳的剑鸣声,刘荣毫不迟疑的将那柄利刃,不偏不倚架在老辕固的脖子上;

  而后深吸一口气,发出了自己最后的诛心一问。

  “岂不闻天子一怒,血流漂杵,伏尸百万;”

  “太子之怒,纵是比不得天子雷霆震怒,也总归是能让博士血溅五步的……”

  “——博士,最好给孤一个交代。”

  “若是给不出,那孤这个‘匹夫’,可就要给天下人一个交代了……”

第168章 这也太拟人了吧?

  辕固生当然无法给刘荣交代。

  但在刘荣给天下人一个交代之前,窦太后抢先站了出来,当著天子启的面,令左右将辕固生扔进了兽圈中。

  ——可怜辕固一介老儒,被冷不丁丢进养著野猪的兽圈,当即也没了先前的盛气凌人。

  先是狼狈逃窜,之后又拿著天子启情急之下,顺手丢下去的御剑,便开始和那头护仔的野猪斗智斗勇起来。

  兽圈内,辕固生险象环生,几度险些被野猪的獠牙刺穿老迈身躯!

  但在兽圈外,窦太后、天子启,以及太子刘荣祖孙三人,却是对辕固生不时发出的凄厉呼喊置若罔闻。

  由女儿刘嫖搀扶著,走到天子启和刘荣之间的位置坐下身,再三思虑之后,窦太后终是将身子稍一转;

  却并非是朝向皇帝儿子刘启,而是象征性转向了刘荣所在的方向。

  “太子,实在太过于孟浪了。”

  轻飘飘一语,却引得天子启不由得为之一愣,旋即便不著痕迹的低下头去,悄默默探听起母亲窦太后,同儿子刘荣——这祖孙二人之间的交谈。

  ——如果天子启没记错的话,这是母亲窦太后第一次,在自己的面前称呼刘荣为‘太子’,而非皇长子。

  虽然不大明白窦太后这般态度转变,究竟有没有梁王刘武贡献的力量,却也丝毫不妨碍天子启,为今日这场意外的会面感到满意。

  君无戏言。

  在后世,君无戏言,往往指的是君王言必行、诺必践,绝不能说一套做一套,又或是出尔反尔;

  而在如今汉室——在太后也同样属于‘君’的当今汉室,太后、天子对某个人的称呼,往往也能说明很多东西了……

  “再怎么说,那辕固老儒,也终归是先帝安车驷马礼聘到长安,并亲颁天子诏,所任命的《诗经》博士。”

  “虽只是二千石的虚衔,但也终归是二千石。”

  “——儒生情况,面辱太后,太后雷霆震怒之下,做出些过激的举动,总没人能挑出什么不对。”

  “但作为太子储君,一言不合便拔剑相向,尤其还是对二千石的《诗经》博士拔剑相向,实在是太过不妥。”

  “传出去,怕是朝野内外都要认为太子储君,是一个暴虐弑杀、喜怒无常的人;”

  “尚还是太子储君,便已是到了如此地步,日后坐了我汉家的天下,岂不更……”

  嘴上虽是说著‘太子不该这么做’,但窦太后无论是语气,还是说这些话时的神情,都比先前要温和了许多。

  ——相比起‘祖母和孙儿说话’时的正常语气、神态,确实还多少有些清冷;

  但比起这段时间——尤其是刘荣获封为太子储君后的这段时间里,窦太后对待刘荣的态度,已经算是亲近了许多。

  作为一个合格的政治人物,刘荣当然不会感受不到祖母这微妙的态度变化。

  心下虽是长松了口气,但面上却是没有任何迟疑,当即绷起脸、直起身,神态也为之一肃。

  “皇祖母,此言差矣!”

  语调颇有些生硬,甚至完全算得上有些失礼一句话,惹得一旁的天子启、馆陶主刘嫖姐弟二人面色齐齐一紧!

  窦太后面色却是再缓和了一分,温颜悦色的侧著身子,听著刘荣继续往下说道:“昔,匈奴冒顿单于以国书折辱呂后,我汉家君臣群情激愤,恨不能当即提兵北上,执匈奴北蛮君长,以告罪于太、高二庙!”

  “虽然最终,吕太后相忍为国,委曲求全,但也依旧有忠烈之士如舞阳侯樊哙者,愿意提兵十万,马踏匈奴单于庭!”

  “——在孙儿看来,冒顿单于书辱吕太后,和今日,狂儒辕固生面辱窦太后,是一样的事。”

  “吕太后受辱,舞阳侯樊哙尚且能‘咆哮宫廷’,今日皇祖母受辱,孙儿又怎能无动于衷?”

  说著,刘荣也不由得斜眼望向不远处,仍传出辕固生费力的呼嚎声,以及野猪嘶吼声的兽圈。

  盯著看了有一会儿,才不屑的冷哼一声,继续道:“辕固一介腐儒,于宗庙、社稷未立寸功,于天下人未有寸善,便敢仗著先帝赐予的荣禄,当著我汉家的天子、储君的面,折辱我汉家的太后!”

  “如果不施以雷霆之怒,岂不是让天下人都以为我刘氏无人、我汉家的太后,人人得而欺之、辱之乎?”

  怒气冲冲的丢下这句话,刘荣终还是将愤愤不平的目光,撒向了和自己隔著祖母窦太后而坐的皇帝老爹。

  “父皇仁慈,不愿伤及辕固性命,儿可没这么大的肚量!”

  “——辕固狂儒,已有取死之道!”

  “儿未壮,不敢有悖于父皇;”

  “然儿即壮,则必枭狂儒辕固之首级,以镇天下宵小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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