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祖筚路蓝缕,创建起基业,便是栽下了树苗;”
“而后的子孙,便要将这颗名为宗庙、社稷的幼苗,一点点养成参天大树,以供天下人庇荫。”
···
“种下一棵树苗,是非常简单的事。”
“挖个坑,栽下苗,再实土稳住苗杆,便算是大功告成。”
“但要想养活一棵苗,再将其养成一棵树,所要花费的精力了心血,却是以‘十年’甚至‘百年’来计算的。”
“——秦奋六世之余烈,终于种下了一棵树苗,却在秦王政坚持不懈的揠苗助长下,不出意外的倒下了。”
“而我汉家,便是在秦那棵死苗坑里,栽下的这棵名为‘刘汉’的树苗。”
“太祖高皇帝,让这棵树苗扎了根;”
“吕太后、先帝——乃至朕,则都在帮这棵树苗,将根茎扎的更深一些、让这棵树苗的主杆更直一些、立的更稳一些。”
说到此处,天子启也终于停止昂首掰树枝的动作,稍有些疲惫的喘口粗气,在树根下倚坐下身。
又调整了一会儿鼻息,才悠悠道:“这棵苗,已经长成了五十年的树。”
“——已经长成了一棵真正的‘树’。”
“再过几年,这棵树岁满一甲子,便应当遮天蔽日,独占这片天地的普照了……”
听出天子启语调中的深意,刘荣只面色稍一肃;
便见天子启淡然看向自己,意味深长道:“离一甲子,已经没剩几年光景了。”
“离这颗树彻底长成,已经没剩几年时间。”
“但朕,一如过往这几年,没空来思贤苑照看这棵槐树一样——彼时,朕恐怕也无法亲力亲为,来照料那棵名为‘刘汉’的树。”
“朕不在,便要由你小子,来替这棵树修剪枝丫,并将过往数十年,都始终在祸害这颗树的害虫:匈奴,彻底从树干上除去。”
“——只有这样,我汉家这棵‘树’,才不会重蹈嬴秦二世而亡的覆辙,才能得以继续长成一百年、二百年,乃至五百年、一千年的参天巨树!”
“但若是除虫的技艺不过关,恐怕就会在除尽害虫之前,先把这棵树给砍坏,甚至是直接砍死……”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就算刘荣再怎么愚不可及,也终归能明白天子启想要表达的意思了。
只是刘荣仍感到有些奇怪;
——为什么呢?
天子启拿这样一棵树,来隐喻汉家自立国以来,都始终在贯彻的政治主旋律:苟发育;
并且几乎向刘荣明示:汉家已经发育的差不多了,再准备准备,就可以报太祖高皇帝白登之仇、吕太后为冒顿书辱之耻了。
这本身没有问题。
无论是谁来做天子启这一朝的太子,天子启对继任者有这样的交代,都没有任何问题。
但刘荣不明白天子启,为什么要选在这个时候,告诉自己这些并不跟著急的事。
“再有两日,便是册储大典。”
“届时,走完了所有流程,孤便要搬出凤凰殿,住进太子宫,成为汉家真正意义上的太子储君。”
“——老爷子带我来思贤苑,应该也是想让我参观一下,待日后得了这么一片‘乐园’时,不至于摸不著头脑。”
“只是好端端的,怎么就又提起匈奴人了?”
刘荣暗下正思虑间,天子启再次展现出‘神迹’:刘荣明明只是在心里想想,天子启却很快便猜了个大概。
甚至是刘荣这边正想著呢,天子启那边就好似听到了刘荣的心声般,云淡风轻的为刘荣作出了解答。
“思贤苑,是先帝给朕,在上林苑划出来的私苑。”
“——先帝的原话是:凡天下豪杰、名士,太子皆可于此结交,乃至安置。”
“再者,为太子划拨这样的私人领地,也同样是在为储君积蓄班底、编织羽翼。”
“待册封大典过后,朕,也会给太子划出这么一片地方出来,以供太子肆意驰骋。”
这番话,并没有出乎刘荣的预料。
或者应该说,天子启说的这些,刘荣本就有所准备。
但天子启接下来的话,却是让刘荣有些无法淡定了。
“太子做出来的东西,朕,都仔细看过了。”
“——要么是武器军械,要么是精良的工具,又或者,是用于耕作的农具。”
“太子志存高远~”
“比起当年,只顾著在思贤苑玩乐、厮混的朕,太子,实可谓所图甚大……”
···
“早在还是皇长子的时候,太子便已经与少府,结下了不浅的渊源。”
“如今获立为储,又祭祖告庙在即。”
“待朕为太子划出私苑,太子想要做的东西,都可以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捣鼓。”
“只不过,还是忍不住想要提醒太子:国之大,好战必亡,忘战必危。”
“——匈奴人,是一定要打的。”
“但怎么打、在哪打,什么时候打,又该在打到什么程度、取得什么成果的时候停手,都需要太子在未来几年,乃至十几年、几十年的时间里,好生思量……”
说著,天子启便不顾刘荣稍有些滞愣的面容,悠悠发出一声长叹,眺望向远方的荒芜田野。
“看看这片田亩。”
“眼下是光秃秃的,好似和乡间泥路没什么两样;”
“但再过两日,便要被种下粮食;待秋后长成,便会成为百姓民明年的口粮、朝堂明年收取的税赋,以及军中将士明年的军粮。”
“——一旦耽误了春耕,那挨饿的,绝不仅仅只是农人,而是包括士、农、工、商,军中将士,朝中百官,乃至天家宗亲在内的每一个人。”
“故我汉家,便是天大的事,也绝不能成为影响春耕的理由。”
“就算是朕,也绝对不会为了任何事而影响春耕。”
“非但不能影响,反而还要在春耕日祭天、祭祖,并亲耕籍田,以劝耕天下……”
说到最后,天子启终是侧过头,慵懒的躺靠在树脚下,任由身上衣袍被泥尘所沾染;
只含笑侧昂起头,淡淡道:“打仗,要等秋收之后,农人将粮食收完了再打。”
“再怎么焦灼,也必须在春耕前结束。”
“——仗,什么时候都能打;”
“但粮食,却绝非什么时候都能种。”
···
“该打的时候打,该停的时候停,打的时候敞开了打,停了之后安心种粮食——这才是日后,我汉家与匈奴人较量的重中之重。”
“先帝和朕,好歹也算是为我汉家,攒下了一笔不菲的积蓄。”
“但再多的积蓄,也经不住一发不可收拾的连年大战,更经不住废弃农事、坐吃山空。”
“这个度,太子要把握好……”
“从现在开始,太子,就要做好盘算……”
最后这句话道出口,天子启便好似睡过去般,轻轻闭上了双眼。
但刘荣知道:老爷子,这是在贪恋于此刻,这难得的轻松闲暇。
不忍心打扰老爷子,刘荣便轻手轻脚走上前,挨著老爷子,也在树脚下坐下身来。
目光也循著天子启方才的目光,撒向无边旷野,便是一阵心旷神怡。
“该打的时候打,该停的时候停……”
“是啊~”
“若是孤那个弟弟做得到,又何以闹得天下民怨沸腾?”
“到了年迈之时,自更不用惨兮兮的颁罪己诏了……”
如是想著,刘荣本就没多少急迫感的心,也随之愈发踏实了下来。
——刘荣确实曾想过自己的出现,会不会让历史的走向,被汉武大帝的消失而引向错误的方向。
但此刻,刘荣已经有了十成的把握,确定自己可以做得更好了。
至少,不会比历史上的十弟更差。
“有了私苑……”
“先弄纸?”
“还是把高炉钢搞出来?”
一时间,刘荣遐想连篇,想入非非。
而在刘荣身侧,正闭目假寐的天子启,嘴角挂著的笑意却愈发多了几分岁月静好。
国朝有后。
宗庙、社稷有后。
天下人,有了新的指望……
“呼~”
“总算不用独自一人,撑著这万均之重了……”
“可真累啊……”
“真累………”
第152章 博望苑
在思贤苑的田野间,父子二人待了足有小半天。
到处走走,看看;
分明只是踏春兴致的游览,刘荣却也受益良多。
——刘荣看见思贤苑的田亩间,已经开始出现佃农的身影,在清理田间杂草,并未春耕日的灌溉提前清理渠沟。
见到天子启和刘荣的身影,也没什么人跪地磕头、大礼参拜;
绝大多数情况,都是原本弯腰劳作的人直起腰杆,脸上洋溢著灿烂的笑容,遥遥对天子启一拱手,并语调轻松地打声招呼:陛下来了啊?
而对这稍有些失礼的拜见方式,天子启也好似完全不在意,同样是满脸笑意的微点下头,并负手走上前去。
和农人们扯扯家产,问问去年的收成,以及过去这个冬天,思贤苑的农人们过得好不好;
待有人摆脱身边人的阻止,不合时宜的提了一句‘冬衣不够’,天子启也仍是笑意不减,大手一挥,当场颁诏:吴楚乱平,天下得安,朕甚喜之;
其赐思贤苑农,户米粮二石,酒、肉各一斤,布一匹,絮三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