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这一生,如履薄冰 第143节

  纵是看不清字体,窦太后也还是低头‘查阅’,或者说是再呆坐片刻。

  而后,便神情木然的抬起手,将那纸绢布抬向御榻侧,天子启背对著自己所在的方向。

  “先是太尉周亚夫,得了皇帝的默许,冒天下之大不韪,以兵权挟长安‘立嫡立长’;”

  “后又是丞相申屠嘉,明明从不曾,也不愿掺和储君太子的事,却被皇帝一个‘太子太师’的名头,给扒拉进了皇长子的碗里。”

  “——如今,又多了个窦婴?”

  ···

  “一个手握兵权、才刚立下不世之功的太尉周亚夫;”

  “一个劳苦功高、享誉朝野内外的元勋丞相申屠嘉;”

  “这又冒出来一个同样手握兵权,更出身于我窦氏的大将军窦婴……”

  “——真正要逼宫的,是皇帝啊?”

  “什么周亚夫‘拥兵自重’,胁立太子——真正要逼我与立太子储君的,是我汉家的皇帝才是?”

  语调极尽清冷的道出此语,窦太后手稍一松,那张写有大将军窦婴字迹的密奏,只轻飘飘落在了御榻与御案之间。

  只见窦太后缓缓正过身,如一尊雕塑般,定定地望向殿门的方向;

  神情,更不见丝毫‘活物’所应有的温度。

  “皇帝,从不曾想过要与立阿武,为我汉家的储君太弟吧?”

  “——吴楚兴乱前,皇帝不过是哄著我、哄著阿武;”

  “如今乱平,皇帝也不再有能用上阿武的地方,便如此大费周折,想要把说出口的话再咽回肚中?”

  ···

  “接下来,皇帝是不是要说:原本确实是想要立阿武的,奈何朝野内外有太多人反对,皇帝再三思虑,终还是打算‘迷途知返’?”

  “又或是当下,太尉周亚夫、大将军窦婴皆领兵于关外,又先后表奏请立太子,皇帝为了宗庙、社稷的安稳,不得不打消与立皇太弟的念头,转而去册立储君太子?”

  “——皇帝有这份算计,怎就不用在吴楚贼子身上?”

  “怎就将这算计,用在了自己的母亲、弟弟身上呢?”

  说到此处,窦太后清冷的语调中,终于有了些情绪起伏。

  却并非是动容,而是不显于色,却夹杂于每一句话,乃至每一个字之间的愠怒。

  “做不到的事,皇帝为何要答应?”

  “为何不早早就说明白:我汉家,只能有太子储君,绝不会有储君皇太弟?”

  “何不……”

  “——母后当真不知为何?!!”

  不等窦太后话音落下,天子启便猛地回过身,厉声一喝,打断了窦太后话语的同时,也让这位老太后再度僵在了原地。

  却见御榻一侧,天子启背负著双手,神情阴郁的快步上前,走到了御榻侧——距离窦太后只一步的位置,稍俯下身,直勾勾凝望向窦太后那混浊、昏暗,又不时闪过锐意的双眸。

  “母后,当真不知道儿臣,为何要这般做吗?”

  “是不知道,还是不愿意承认呢……”

  每说出一个字,天子启的后槽牙便每咬紧一分;

  待吐出最后一个字,天子启的脸颊两侧,更是因那紧紧咬起的后槽牙,而轻轻抽动起来。

  那双深邃的双眸,在短短十数息之类,反复眯起、睁开,再眯起。

  唯独那直勾勾盯住窦太后的灼热目光,没有哪怕片刻敛去锋芒……

  “哈~”

  “呵……”

  良久,天子启又冷不丁直起腰杆,侧过身,长呼出一口浊气;

  又似是想起什么般,满是讥诮的嗤笑一声。

  而后,便以一句句再平常不过的话,在窦太后本就遍布疮痍的心上,戳下一刀又一刀……

  “儿年幼时,母后、父皇,还有阿姊、阿武,都还住在晋阳代王宫。”

  “——一日朝、夕两餐,一餐半碗米粥,母后都还要儿匀出小半给阿武,说阿武还年幼、扛不住饿。”

  “后来儿做了太子储君,却因为年幼时挨了太多的饿,坏了脾胃;”

  “母亲却连一句‘疼不疼,难不难受’都没问过儿臣,只急切万分的交代道:万莫让陛下知晓!”

  “母亲,不担心儿坏了身子;”

  “从不。”

  “母亲担心的,只是坏了身子的儿臣,会被父皇废掉储位——会连累母后,也要搬出椒房而已……”

  言辞讥讽的说著,天子启不由又稍侧过身,看了看母亲呆滞的面容。

  旋即又冷笑著正过身,负手立于御案外,昂首挺胸,遥望向殿门外的方向。

  “二十一年呐~”

  “我汉家的储君太子之位,儿坐了二十一年。”

  “儿做了二十一年太子,阿武,也给母亲做了二十一年的‘好儿子’。”

  “在母亲眼里,曾经的椒房殿,却从来都不曾住著母亲的两个儿子,而是住著一个儿子,和一个太子……”

  ···

  “呵……”

  “太子啊~”

  “儿对母亲而言,只是太子而已;”

  “只有阿武,才是母亲真正的儿子……”

  “从来便是如此,向来,都是如此……”

  说著,天子启也不由有些湿了眼眶,便不自然的眨了眨眼,才好险没让那酸涩的泪水自眼眶滑落。

  不著痕迹的抬起手,捏了捏鼻翼,又用指尖抠了下眼角;

  身形活动的同时,再冷不丁一回头。

  “母亲当年,何不直接请求父皇废长立幼——废了儿这个太子,改立阿武为储呢?”

  “若是当年这么做了,母亲如今,又何必这般举足维艰,却也还是要冒天下之大不韪,搞出个‘储君太弟’出来?”

  “我知道。”

  “儿知道。”

  “——纵是母亲不说,儿也知道母亲当年,为何不这么做。”

  ···

  “因为对母亲而言,儿子和太子,是两码事。”

  “儿子不是太子,太子,不是儿子。”

  “儿子,是用来疼爱、怜惜的;”

  “而太子,仅仅只是供母后,于当时能稳稳住在椒房殿、如今又能母凭子贵,住进长乐宫的……”

第133章 龙凤争鸣(下)

  儿子,不是太子。

  太子,不是儿子。

  那个不是太子的儿子,自然是先皇嫡次子:梁王刘武;

  至于那‘不是儿子’的太子,自然是先皇嫡长子,汉家如今的皇帝:天子启……

  “儿做太子那些年,当真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才刚做了几年太子,便冒出来个慎夫人、阿揖母子,愣是惹得母后气急败坏、搞得儿阵脚大乱。”

  “总归是阿揖鲁莽,策马疾驰出了事,儿这如无根之萍般的储位,才总算是堪堪坐稳。”

  “却也还是难免被先帝斥责、唾骂,更时不时以‘易储另立’之说恐吓……”

  ···

  “母亲还记得当年,梁怀王死后,母亲说了什么吗?”

  说著,天子启便笑著低下头,呆愣片刻,索性便在御阶最上方的那一阶上,一屁股坐了下来。

  原本背负于身后的双手,也被天子启收回身前,左手以掌扶膝,右手以肘撑在腿上,手掌时不时从面前擦过,却是不知在擦些什么。

  原本讥讽、清冷的语调,更不知何时,已带上了些许哽咽。

  “母亲说:做得好!”

  “一定要把手尾收拾干净!”

  “而后,母后便背著儿,让阿姊将阿武接去了宫外。”

  “——之后不数月,阿武便封王就藩;”

  “也是从那以后,儿派去梁国——派去睢阳的每一个人身后,都会多出好几个采风御史随行。”

  “便是阿武染了风寒、害了病疾,母后第一个想到的,都是儿这个储君太子……”

  天子启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强压下了语调的起伏,才没让那哽咽,太过清楚地传到母亲耳中。

  但在那张被藏在手掌之下的面庞之上,天子启除了嘴角挂著自嘲的笑意,余下的每一寸皮肤,都在诠释何谓‘涕泗横流’。

  “在母亲眼里,儿,从来都不是母亲的儿子。”

  “——甚至都不是个人?”

  “就好像儿生来,就是为了做储君、做皇帝而生;”

  “在儿眼里,就好似从不曾有父母双亲、宗亲长辈,更不曾有手足姊弟、血脉之亲。”

  “就好似儿,从不需要一个慈爱的父亲、一个怜爱的母亲……”

  说到此处,天子启终是再也压不下汹涌而上的泪水,只将双手手肘撑在推上,双手捂在脸前,默默坐在御阶上方流起了泪。

  诚然:皇帝的快乐、权柄的滋味,没做过皇帝的人,是想像不到的。

  但与之对应的,是同样令人无法想像,甚至做梦都不敢梦到的压力,和心力憔悴。

  ——尤其天子启,更是在先帝那样的‘明君雄主’的注视下,做了足足二十多年的太子储君;

  那二十多年有多苦、有多累,只有天子启知道。

  对于长子刘荣,天子启虽是一口一个‘荣公子’‘那混帐’,但细算起来,还真没怎么苛待。

  无论是刘荣偶尔的逾矩,或是三不五时闹出来的热闹,天子启都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给予了最大的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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