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这一生,如履薄冰 第130节

  作为一个合格,甚至是超水准线的皇帝,天子启,显然也明白这一点……

  “丞相不明白朕这么做的意图,以至于外朝人心惶惶——这是朕的疏忽。”

  “但也正如丞相所言:朕这么做,并非是全然因怒而发。”

  “——主,不可因怒而兴师;将,不可因愠而致战。”

  “这点道理,朕终还是明白的……”

  象征性为自己的‘疏忽’表达过歉意,将殿内的氛围缓和下来些,天子启又是接连好几个深呼吸,才将气息捋顺了下去。

  只是开口第一句话,立场却是比申屠嘉都还要鲜明、还要坚定!

  “但这件事,是朕再三思虑过后,才最终定下章程的。”

  “——既然定了,那,便定了!”

  “无论丞相是苦口相劝,还是将朕骂个狗血淋头,乃至不惜死谏,朕,也绝不会有丝毫动摇!”

  ···

  “如果丞相果真是不明白朕的意图,才想要同朕相商、相谈,朕当然愿意——甚至是很乐意和丞相,有这样坦诚布公的交流。”

  “但如果丞相想的,是要劝朕收回成命,那朕于丞相,也同样没什么好说的了。”

  “——朝服腰斩的事,自然不可能发生在丞相的身上。”

  “只是自宫中离开之后,丞相回到自己的府邸,也大可悬笔磨墨,拟奏告老了。”

  申屠嘉方才的话,不可谓不重。

  几乎等同于直言不讳的对天子启说: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但休想让我闭嘴!

  而天子启的这番回应,言辞也堪称强硬。

  ——别以为我不杀你,就当真拿你没办法了!

  ——我汉家,又不是没罢免过丞相!

  一时间,气氛也不由有些陷入沉寂。

  终,还是申屠嘉深吸一口气,对天子启一拱手,摆出一副‘竖耳聆听’的架势,才算是打破了这诡寂的氛围。

  “当年,晁错劝朕行削藩之策时,提到过一句话。”

  “——攘外,必先安内。”

  “晁错还曾说,与我汉家而言,匈奴外蛮,不过发肤之疾;藩王内患,却是肺腑之患。”

  “我记得丞相对晁错的这句话,也是深以为然的?”

  天子启果真开始解释起自己的动机,申屠嘉自也把心底里那点不愉抛开,思虑片刻,才缓缓点下头。

  不单是申屠嘉这么想。

  对于这个时代,乃至往后数百年内的华夏君王、大臣而言,外部威胁,都始终是物理伤害。

  ——左右不过侵扰、驰掠边墙而已,根本威胁不到政权本身。

  实在实在被欺负惨了,大不了迁都嘛!

  周王室又不是没干过……

  就连当年,匈奴老上单于兵临箫关,眼看著都要攻入关中,先锋兵马都快摸到长安城的城墙了,都不曾有谁觉得当时的匈奴人,有机会成为中原的主宰。

  当年,坊间最悲观的展望,也不过是东迁都城于洛阳,一如宗周故事。

  至于游牧民族入主中原,甚至是在中原创建统一政权,却是此时的汉人们从来都没有想过的事。

  不是不敢想,而是没人觉得有这个可能。

  ——华夏贵胄,怎会披发左衽,委身于蛮夷?!

  便是举国之力都打不过,也大可往内陆、往东南方向迁都嘛!

  但与‘不可能对政权、文明造成威胁’的外部威胁所不同:内部诸侯藩王割据势力,却是实打实能威胁到政权本身的。

  春秋战国数百年,列强纷争不休,图的是什么?

  秦末战火纷飞,楚汉争霸,让大半个神州故土都被战火所荼毒,又是为了什么?

  答案显而易见:为了统一,为了天下——为了那块和氏璧雕琢而成的传国玉玺上,所书的‘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大字。

  春秋战国如此,秦末汉初如此,汉室鼎立之后,也同样如此。

  无论是开国初期的异姓诸侯,还是取代异姓诸侯,并沿存至今的诸侯藩王,都是能对中央政权,甚至是直接对皇权产生威胁的。

  与之相比,只会侵扰一下边墙、打打草谷的游牧民族,自然也就是‘发肤之疾’了……

  “既然丞相也认为,宗亲藩王尾大不掉,才是我汉家的肺腑之患,便也应该明白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的道理。”

  见申屠嘉点下头,表明自己也认同晁错生前的这句话,天子启微一颔首,将话题正式引入正轨。

  “太祖高皇帝开国之时,我汉家的关东,遍地异姓诸侯。”

  “为了消除这些隐患,太祖高皇帝每每御驾亲征,毕生都奔波于关东,不是在平定异姓诸侯的叛乱,便是在前去平定叛乱的路上。”

  “从汉元年,一直到汉十二年驾崩,太祖高皇帝在长安——在皇宫待著的时间,加在一起恐怕都不到一年。”

  “——直到驾崩当年春天,太祖高皇帝才为我汉家,铲除了最后一位异姓诸侯:九江王黥布;”

  “却也在平乱过程中身中流矢,于当年夏天便宫车晏驾,驾崩于长乐。”

  ···

  “即便是负伤回到长安,伤重到已经不能视政的地步,太祖高皇帝也还是撑著最后一口气,与功侯百官斩白马而誓盟:非刘氏,不得王!”

  “从做汉王的那一天开始,太祖高皇帝穷尽余生,才总算是为我汉家,消弭了‘异姓诸侯’这一肺腑之患。”

  “也为我汉家,留下了一句‘非刘氏、不得王,不如约,天下共击之’的祖训。”

  “——在朕看来,这句祖训的价值,是超过百万精兵的。”

  “丞相,以为然否?”

  听天子启说起这段往事,申屠嘉的思绪,也不受控制的飘到当年,那段峥嵘岁月之中。

  面呈追忆之色,申屠嘉的语调中,也难得带上了些许由衷的平和。

  “对于陛下而言,这些事,都是记录在史册之上,更或是历代先皇口口相传,才让陛下得以知晓。”

  “但对臣而言,这些事,都是臣亲眼目睹,甚至亲身经历的过往……”

  如是说著,申屠嘉只再深吸一口气,而后,便是莫名萧瑟的幽幽长叹。

  即便已经时隔数十年,申屠嘉重新说起当年的事,语调也依旧难忍悲怆。

  “汉五年,鲁公项籍自刎于乌江,太祖高皇帝顺天应命,于汜水祭天即皇帝位,乃立我刘汉国祚。”

  “几乎是在太祖高皇帝即皇帝位的同一时间,临江王共尉反;”

  “——太祖高皇帝,几乎是刚脱下祭天即位时穿的冠玄,便披戴上甲胄,踏上了平定叛乱的征途。”

  “只是这一走,便一直从即皇帝位的那一天,一直走到了驾崩的那一天……”

  ···

  “汉五年,临江王共尉反,太祖高皇帝御驾亲征,于当年十一月得以平乱;”

  “是年秋,燕王臧荼反,太祖高皇帝御驾亲征,擒灭臧荼,封长安侯卢绾王燕地;”

  “在燕地留了一个冬天,到了汉六年,太祖高皇帝引兵回师的路上,又听说楚王韩信打算反叛,便只得南下去了楚地。”

  “最后,韩信被贬为淮阴侯,太祖高皇帝以淮水为界,将楚国一分为二,以幼弟刘交为楚王,宗亲刘贾为荆王。”

  “——仍旧是不等太祖高皇帝班师回朝,汉七年,北方又传来韩王信临阵叛汉,倒戈相向的消息;”

  “才刚到长安,甚至都没来得及步入皇宫,太祖高皇帝便只得再度启程,往北墙御胡。”

  “便是这一战,太祖高皇帝,对上了匈奴单于:挛鞮冒顿。”

  “也正是这一战,太祖皇帝与狄酋冒顿会猎于平城,终身陷白登之围……”

  说著说著,申屠嘉也开始疲惫的挪动著身子,调整了一个舒服一点的坐姿,又再度抬手擦了擦汗。

  再继续道:“平城之战结束,就已经到了汉七年二月,太祖皇帝回长安稍作修整,便又去了东垣,攻打韩王信的残部余孽。”

  “到汉八年,韩王信的残部才总算是清楚干净,匈奴人却再次叩边,闹出了代顷王刘喜弃国而逃那件事。”

  “太祖高皇帝再度御驾亲征,阻挡了匈奴人的入侵,却又在回程路过赵国时,险些被赵王张敖的门客贯高刺杀而死!”

  “汉九年,太祖高皇帝回到长安,因贯高案而兴牢狱,终还是将赵王张敖贬为宣平侯,以皇三子刘如意王赵地。”

  “——这一年,是太祖高皇帝难得可以待在长安,而不用奔波于关东、奔波于平叛之路上的一年。”

  “但也只有这一年……”

  ···

  “汉十年,代相陈豨谋反,太祖高皇帝御驾亲征。”

  “平定叛乱之后,又逢燕王卢绾反,待燕、代平定,已经是汉十一年初。”

  “到了春天,太祖高皇帝还在班师的路上,淮阴侯韩信便反长安;”

  “夏天,梁王彭越意欲举兵,为国相、王太傅镇压。”

  “秋天,九江王——或者说是淮南王英布反叛,太祖高皇帝依旧不得不御驾亲征,前去平定叛乱。”

  “直到汉十二年春,太祖高皇帝才再度回到长安,只是回皇宫休息了两日,便于长乐宫斩白马而誓盟:非刘氏,不得王。”

  “四月,太祖高皇帝驾崩长乐宫……”

  最后这句话说出口之后,申屠嘉愣了很久,很久。

  久到汗水都沿著脸颊两次滴下,申屠嘉才悠悠回过神。

  只是一开口,却是极尽苦楚的一句:“太祖高皇帝戎马一生,在位十二年,在长安城的时间,却至多不超过一年。”

  “便是这一年,也是因为太上皇驾崩,关东异姓诸侯忌惮长安朝堂的哀兵,才没有举兵谋乱的缘故……”

第125章 矫枉,不可不过正!

  有些事儿,从书本上看来,和从当事人口中听来,给人的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

  就好比申屠嘉说的这些往事,天子启明明都早已知晓,甚至可以说是倒背如流、滚瓜烂熟;

  但当申屠嘉以亲历者、目睹者的角度,亲口说起这段往事时,饶是对太祖高皇帝‘辛劳一生’早有认知的天子启,心中也不免有些可怜起那位素未谋面的祖父。

  只是天子启,终归还是天子启。

  仅仅只是在心中,为忙碌一生的祖父刘邦唏嘘片刻,便将深陷回忆中的申屠嘉强拉回眼前,将话题也再度拉了回来。

  “丞相说的没错。”

  “太祖高皇帝戎马一生,奔波劳碌于关东,几乎是穷尽一生,才得以彻底铲除异姓诸侯。”

  “但丞相也不妨想想:在太祖高皇帝铲除异姓诸侯的过程中,有多少次,是杀旧王而立新王,不日又忍痛再杀新王的?”

  如是一语,将申屠嘉的思绪拉回眼前,天子启便抬起手,掰著指头给申屠嘉算了起来。

  “燕地,先有臧荼,后有卢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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