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我汉家而言,更是动摇的国本……”
···
“项羽于巨鹿破釜沉舟,固然是享誉天下,但本身就是不得已而为之。”
“将军让麾下将士,沦落到不得不破釜沉舟的境地,本身就已经是将军的过失——只是项羽用最终的胜利,弥补了这个过失而已。”
“更多的人,只会因这个过失而‘累死三军’,绝无法如项羽那般,置之死地而后生。”
“便是当年,淮阴侯背水一战,也是主动将自己逼入绝境,以诱敌出战——这是艺高人胆大。”
“可古往今来,又有几个胆大的人,能具备淮阴侯那样的才略呢?”
“更多的人,都不过是置之死地而‘不能后生’,便真的带著麾下将帅赴死罢了……”
说到这里,周亚夫缓缓将手肘撑在了瞭远台外沿的竹制护栏上,悠悠发出一声长叹。
望向睢阳方向的目光,也是说不清的无奈和遗憾。
“骁骑都尉李广,如果愿意多读几本兵书,主动去做一个‘善战之将’,而不是冲锋陷阵的‘悍勇之卒’,其日后前途,当也是不可限量的。”
“只此人自恃才高,不屑于兵法方略,只凭一腔孤勇,就总想身先士卒,将敌军一举冲散。”
“——李广有没有淮阴侯、项羽那样的才能,还未可知;”
“但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勇气,李广显然是有的。”
“只是明明有更好的选择,却非要无端放弃,转而将麾下将士置于险境,硬图‘置之死地而后生’……”
“于宗庙、社稷而言,这样的将领,实在是灾难……”
听闻周亚夫这一番半带遗憾和唏嘘,又隐约带著些愠怒的评价,程不识也不由沉默了下来。
真要说起来,程不识和李广二人,其实是同一个时代的人。
只是先帝十四年那场汉匈大战后,世人皆只知‘陇右飞虎’李广的名号,却鲜少有认知同样出生在边地、同样在那一战立下武勋,与李广一同受任为中郎的雁门程不识。
无论是朝堂内外,还是长安军中,人们都只会提起李广有万夫不当之勇,却根本不会提‘同年兵’程不识,也同样是不可小觑的将军胚子。
这让过去的程不识都不免心生疑虑:难道我真是错的吗?
难道李广当真是天资卓绝,而我程不识,却是个只知道循规蹈矩、按部就班,一点才华都没有的‘庸人’之才?
直到今天,尤其是在听到周亚夫那句‘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后,程不识本有些不稳的道心,才终于彻底定了下来。
“是啊……”
“如果能水到渠成的战胜敌方,又何必非要天下人为之赞叹呢?”
“能让天下人觉得‘本来就该胜,不足为奇’,岂不更能说明将军的才能?”
“就算无法得到天下人的赞叹,能战胜敌人、能打胜仗的将军,不也已经是最好不过的将军了吗……”
有了感悟,程不识本就不苟言笑——甚至都有些面瘫嫌疑的神容,只愈发朝著石佛的方向趋近。
从思绪中回过神,见周亚夫的目光不知何时,已经从西南方向的睢阳城,转移到了昌邑以东,程不识不由又是一奇。
“太尉在看什么?”
轻声一问,却只惹得周亚夫嘿然一笑,意味深长的侧头望向程不识。
看的程不识面上疑惑之色更甚,周亚夫才直起身,将双手背负于身后,含笑长呼出一口气。
“先前,我问程都尉:刘濞主动将后背漏出来,想要引诱我昌邑大军出击,应该如何应对。”
“程都尉说,骁骑都尉李广,会选择将计就计;”
“而程都尉,则会选择固守昌邑。”
“——李广的选择,说好听点是兵行险著,说难听点,就是不自量力。”
“程都尉的选择,稳妥有余,而机变不足。”
“而我,即不会背袭叛军,也不会固守不动……”
如是道出一语,便见程不识赶忙摆出那一副‘你慢点说,我一个字一个字记在心里’的认真学习的模样,周亚夫不由又是一阵莞尔。
沉默片刻,终是抬起手,朝著东方一指。
“叛军的粮草,都是从楚都彭城,自东向西运往睢阳城下的叛军大营。”
“眼下,刘濞更是将大营,从睢阳以东,搬到了睢阳以北;”
“接下来,叛军的粮草,就要从睢阳和昌邑之间经过,才能送到刘濞的叛军大营。”
“——这就意味著只要我愿意,就可以随时派兵,侵扰刘濞的粮道。”
“这,显然也是刘濞除‘全军尽出昌邑,背袭吴楚主力’之外,给我留出的第二个选择:诱我派兵侵扰粮道,再逐步蚕食我军。”
“只是刘濞至今都没有想到:在昌邑龟缩一个多月,只知道挖壕沟、垒土墙的太尉周亚夫,居然有胆量打他粮道中转站:淮泗口的主意……”
!
只轻飘飘一语——甚至只是‘淮泗口’三个字,便惹得程不识满是惊骇的瞪大双眸!
在短暂的愣神之后,又急忙开口道:“淮泗口,可是叛军转运粮草的重镇!”
“刘濞怎会不在淮泗口,留下重兵驻防?”
却见周亚夫闻之,只带著得意的笑荣缓缓点下头。
“原本是有的。”
“——淮泗口,原本是有刘濞留下的五万吴军,而且是最精锐的五万吴兵驻防的。”
“但睢阳战事不利,久攻不下,楚、越兵马又出工不出力,刘濞带来的兵马更是主攻东墙,伤亡者甚——早就有些捉襟见肘了。”
“一开始,刘濞纵是兵力紧缺,也还是没动淮泗口那五万精兵。”
“可随著太尉周亚夫‘怯敌不出,龟缩昌邑’足有一个多月,眼看著睢阳岌岌可危,也还是不敢派出一兵一卒;”
“甚至都让麾下将官——如骁骑都尉李广都不堪其辱,私走昌邑之后,那五万兵马,就已经被刘濞调来睢阳了……”
周亚夫话音落下,程不识面上惊骇之色更甚,不知是惊讶于刘濞竟然如此愚蠢,还是惊讶于周亚夫对战事——对整个战场的掌控力。
“如此一来,一旦太尉派兵夺下淮泗口,使叛军粮道断绝,军心大乱……”
神情木然的一阵呢喃,只引得周亚夫浅笑盈盈的缓缓点下头,又昂首望向西方——睢阳北城墙外,正在搭建的‘新’吴楚叛军大营所在的方向。
“今日天明之前,弓高侯韩颓当,已经亲率三千轻骑,自昌邑潜出。”
“最晚后日,弓高侯奇袭淮泗口,断绝吴楚叛军粮道、退路的消息便会传回。”
“——程都尉知道接下来,我昌邑大军,需要做什么吗?”
又是带著考较之意的一问,终是让程不识从震惊中回过神,却迟迟没能给出答案。
周亚夫也不催,就这么含笑注视著程不识,耐心的等候著。
终于,程不识还是平复下心情,神情满是庄严的一拱手。
“末将这便去布防,以备吴楚叛军强攻昌邑!”
闻言,周亚夫只无比欣慰的轻点下头,道出一声‘去吧’,便再度负手望向营外。
过了好一会儿,看到程不识行走于营墙附近,按部就班调整大营防务的身影,周亚夫才终是深吸一口气,惬意的微眯起眼。
“因循守旧了些,好在还年轻;”
“细心调教三五年,也当是个大才……”
第119章 淮泗即下,社稷定矣!
“刘濞老贼改强攻北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是将后方留给昌邑的周太尉,想要诱太尉大军出昌邑。”
“只要周太尉率兵出了昌邑,刘濞老贼无论是伏击也好、对战也罢,怎都是占尽利好。”
“——毕竟兵力差距摆在那里,就算太尉所部关中卒战力更强,也很难弥补十万对几十万的兵力差距。”
“但周太尉,不会这么容易就上刘濞老贼的当的……”
天子启新元三年,冬十月十七,睢阳北城墙之上。
城外的吴楚叛军虽仍在攻城,但睢阳守军应对起来,已经是颇为从容;
从容到梁国中尉张羽,都已经可以将注意力从城墙外、城墙上收回,转而和身旁的刘荣交谈起来。
如是道出一语,见刘荣面露了然之色,张羽便也没再说出后半句话——所以,吴楚叛军攻城,看似是强攻,实则为佯攻;
公子,不用再如那日般亲自挽弓,也不需要如过往这几日般,帮忙搬弓羽箭矢、巨石滚木,甚至是亲自上手熬金治……
听出张羽这层潜台词,刘荣也是莞尔一笑,算是默认了张羽的建议。
至于张羽那几乎明写在脸上的‘我知道公子为何来睢阳,也知道公子为何要那般’,刘荣也不做辩解,而是坦然受之。
——作为皇长子,争储夺嫡,本就是刘荣与生俱来的使命。
与其虚伪的否定,倒不如坦然认下,也不至于被自己亲手画在地上的圆圈束缚手脚。
见张羽近几日颇有些寡言,也隐约看出张羽眉宇间的哀伤,刘荣也不由轻叹一气,语带缅怀的安危起这位老中尉。
“楚王刘戊起兵于彭城时,楚国相张尚言辞谏阻,之后又誓死不愿从贼,众为楚王刘戊杀害。”
“——听闻这位死去的楚国相张尚,是老将军的兄长?”
闻言,张羽只悠然发出一声哀叹,虽没点头,却也开口说起了自己的兄长:已故楚国相,张尚。
“兄长和楚太傅赵夷吾,都是于先帝年间显于朝堂,并被派去教导、训诫楚王刘戊的长者。”
“早在受任为楚国相、楚王太傅之时,兄长和赵公,恐怕就已经做好了为国捐躯的准备。”
“——毕竟比起太祖高皇帝的弟弟:楚元王刘交,还有楚夷王刘郢客,刘戊这个三世楚王……”
“啧,就像是老虎一样的祖父、父亲,最终却生了个劣犬一样的子孙……”
“兄长和赵公,原本都是有望做九卿的能臣,先帝却将这样的两个能臣,都送去教导楚王戊;”
“更可悲的,是楚王戊终还是辜负了兄长、赵公的殷殷期盼、谆谆教诲——举兵叛逆不说,还害了兄长和赵公的性命……”
说起兄长张尚的死,老中尉张羽不免悲从中来,一时间,竟也为泪水湿了眼眶。
默然哀泣许久,又冷不丁开口道:“自兄长身死彭城的那一天,我便立志: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我誓要手刃楚贼,以慰兄长在天之灵!”
“——于是,吴楚兵临梁地之后,我亲率兵马出击,以缓阻吴楚贼子的攻势;”
“待贼子兵临睢阳,又主守城战事,拼了这一把老骨头,也要亲眼看到吴楚贼子败亡于睢阳城下!”
“只可惜,王上……”
毫无征兆的一番话语,又莫名其妙的一个转折,只惹得刘荣心下一奇;
不等刘荣组织好语言开口问起,张羽便满目哀疮的转过头,含泪望向身旁的皇长子刘荣。
“我知道此战,陛下想要我睢阳的梁国兵马,与吴楚贼军两败俱伤。”
“——可我不怪陛下心狠。”
“吴楚贼子存,梁国便必须要足够强大;”
“但等吴楚平灭之后,强大的梁国——强大的梁王,对我汉家而言,不亚于又一个刘濞贼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