哄!!!
只厉声一语,便好似千斤重锤,在太子启心头沉沉砸下。
“阿、阿揖……”
“阿揖,不从王太傅贾谊之劝阻,执意纵马疾驰,不慎落马,伤重不治……”
“——与儿无关啊父皇!”
“阿揖是自己要策马疾驰,更是远在关外的梁都睢阳!”
“儿身在长安,日夜都守在父皇身边,就算有心,也根本是鞭长莫及啊!!!”
短短几句话的功夫,天子启便由一开始的心虚,变得愈发振振有词。
只不知这振振有词,究竟是因为真的有恃无恐,还是想要借此掩饰自己的慌乱……
“朕都要死了!”
“——朕!都要去见太祖高皇帝了!”
“你这混帐,就不能跟朕说一句实话吗!!!”
·
“阿揖足年十六!弓马娴熟!”
“是什么样的烈马,能让我儿揖坠马重伤,又不治而亡?!”
“——是你监国太子送的马驹!!”
“一匹刚出栏不久,连牙齿都还没长齐的马驹!!!”
“当著朕眼皮底下害死我儿揖——你真当朕这个汉天子,是你太子启的泥塑雕像吗!!!!!!”
砰!!!
说到怒及,天子刘恒更猛然拔出剑——拔出那柄数丈长的巨剑,架在了太子启的脖颈处。
那巨剑足有两指厚,被架在太子启锁骨上,就好似千钧重担般,压得太子启不自然的低下头,才能将锁骨处传来的刺痛稍缓解些。
可即便到了这一步,太子启仍费力的拱起手,含糊不清道:“梁…梁怀王……”
“执意纵马……不甚跌落……”
“伤…重不治……”
这番话说出口,足数丈高的天子刘恒,便好似被施了定身术般,就维持著怒而拔剑,将剑刃架在太子启脖颈处的姿势,愣了许久,许久……
不知过了多久,天子刘恒又好似泄气的皮球般,一点点恢复正常的大小——甚至缩的比平时更小。
原本遍布眉宇间的怒火,也再度转变为肉眼可见的萎靡。
就好似一个老婴儿般,蜷缩在御榻之上,有气无力的睁开眼皮。
“阿启……”
“朕,要大行了……”
“待朕到了地底下,还要和太祖高皇帝好好解释清楚:我汉家的皇位,怎就让朕这个皇四子坐了……”
“——解释解释兄长的儿子们,怎么就在朕入继大统前夜,悉数死在了周勃、夏侯婴二人的乱剑之下……”
·
“将死之人,不可以带著不甘死去……”
“告诉朕;”
“阿揖,到底怎么死的……”
“我儿揖,到底是怎么死的……”
“圆了朕的不甘,阿启,便能坐上那方朝思暮想的御榻,做我汉家的天子……”
“但在那之前,阿启,要和朕说一次实话……”
看著御榻上,父亲刘恒这副行将就木的模样,太子启就好像是忘记了先前,被那‘巨人’以剑架著脖子时的惶恐;
满是哀痛的在御榻边蹲下身,垂泪开口。
“父皇啊~”
“阿揖,当真不是儿臣……”
“阿揖那匹良驹,当真不是儿臣送去的啊~”
“——是有宵小在污蔑儿臣,才让父皇弥留之际,都无法瞑目;”
“阿揖,当真是坠马重伤,不治而薨啊……”
静。
御榻上的婴儿般天子刘恒,仿佛再次被施下定身术。
又是许久,许久;
久到天子启都有些奇怪:时间为什么停止流通,天子恒沙哑无力的嗓音,才在太子启耳边响起。
——哪怕御榻之上,天子刘恒已经没了气息,那声音,也还是清晰无误的传入了太子启的耳中。
“了不起。”
“我儿,了不起。”
“——朕都做到了这个份儿上,还能咬牙不认!”
“我汉家的监国太子,了不起……”
·
“记住。”
“记住自己今天,在朕面前的样子。”
“千万不要认。”
“便是再被人用剑架在脖子上,也绝对不要认。”
“死去的人,已经死去……”
“天子要做的,不是给死人公道,而是要借死人,来给活人谋利。”
“——要爱天下。”
“不要独爱一家一户,要爱整个天下……”
不知道为什么。
太子启也不知道为什么。
早在这番话传入耳中之前,御榻上的天子刘恒,就已然没了气息;
而在这番话结束之后,殿内也并没有出现任何变化。
但太子启就是知道:直到这段话全部传到自己耳中,父亲刘恒才撒手人寰。
“父皇……”
太子启想哭,但哭不出声;
想扑在御榻边沿,却又根本无法活动身体分毫。
就这么含泪看著御榻上的天子刘恒,一点点缩小,一点点缩小;
直到最终,消失不见……
·
·
·
梦境再度切换,太子启,又变成了天子启。
或者应该说,是大行皇帝启。
不同于前两个梦境,刘启都是第一人称视角——这第三个梦境,大行皇帝启,是以上帝视角旁观。
天子启看到了一个英气十足的身影,坐在了未央宫的御榻之上;
看到了老迈的母亲:窦太皇太后,似乎是被那个锐意进取的少年天子所惹恼,险些气的废皇帝!
“那是荣?”
“怎这般冒失?”
·
“不对,那不是荣。”
“荣,绝不会这般轻举妄动。”
“便是要忤逆母后,也必定会谋定后动,一击便让母后无力翻身……”
天子启如是想著,画面也在飞速推进著。
少年天子惹恼了太皇太后,被罚面壁太庙,过了足足好几年,才终于回到了未央宫宣室殿、才终于出现在了汉家的朝议之上。
只是少年天子已近中年,颁下的第一道诏书,却是册封刚出生的皇长子之母为皇后。
“这绝对不是荣!”
“才刚出生,连能不能活著长大都不知道,就这般册立其母为皇后?”
“——万一皇长子没能长大成人,难道又要再废皇后???”
“简直儿戏!!!”
看到这里,天子启已经皱起了眉头。
但慢慢的,那紧紧锁起的眉头,随著面前的一幅幅画面,而逐渐舒展开来。
天子,看到了自己梦寐以求,甚至可以说是穷尽一生,都没能等来的画面。
——在草原,匈奴人叫喊著,嘶吼著,却仍旧难逃被汉家的锐士斩于马下的命运!
汉家出了两个足以比肩淮阴侯的名将!
稍大那人老成稳重,又胸有韬略;
年轻那人则兵行诡道,思维跳脱,又每每能有奇效!
在这二人的率领下,汉家将帅愈战愈勇,百战百胜,将原本压得汉家抬不起头的匈奴人,一路赶去了遥远的北海!!!
于是,匈奴人开始养羊,开始捕鱼,开始称呼汉天子为‘圣天子’,称呼匈奴单于为‘匈奴王’……
“不是荣?”
“既然不是荣,又如何能做到如此地步……”
天子启很疑惑。
也很迷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