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943节

  怀疑夷人别有用心,怀疑夷人想要传教,怀疑夷人谋求好处,怀疑夷人意图颠覆。

  大明礼部以前是柔远人的礼部,现在是蛮夷狼面兽心的礼部。

  “额,怎么还有人敲锣打鼓?”朱翊钧将手中的千里镜放下,有些疑惑的问道。

  他刚才看看案犯走到哪了,结果看到了让人惊奇的一幕,在数架游车的后面,有一个长长的尾巴。

  长尾巴打头阵的是一个个踩高跷的杂耍艺人,他们身穿奇装异服,颜色艳丽,脸上画了一些奇怪的妆容,故意扮丑,手里拿着各种各样的家伙什,表演着各种杂耍。

  王崇古笑着说道:“陛下,踩高跷,其实就是因为要斗贪官才有的。”

  “说是北宋年间,开封到洛阳的百姓,一到春节,就要互相走动,办社火、开庙会、银花火树、舞榭歌台,可谓是鱼龙曼衍之观,蹋踘秋千之技,通宵聚观,至晓方散。”

  “这洛阳有一天来了个叫陈二金的州官,觉得有利可图,进洛阳要三十文,出洛阳也要三十文,人们就踩着高跷跨过护城河入城,不肯交这入城费和出城费。”

  “原来踩高跷的民俗是这样来的。”朱翊钧了然。

  在高跷队之后,则是乐班,敲锣打鼓好不热闹,朱翊钧坐在五凤楼上,都听到了敲打声,手臂大小的铜锣,还有高亢的唢呐,老远都能听到。

  在乐班之后,是巡牌,巡牌两人多高,四名赤膊力夫扛着,上面写着一些字,写的都是这些游车恶人的罪行。

  这长尾巴之后还有车鼓阵、大鼓阵、跳鼓阵、百鹤阵等等,街道两边站着顺天府的衙役,而衙役的身后,都是看热闹的百姓。

  冯保听陛下询问就找了小黄门询问,很快,小黄门健步如飞的跑了回来,告诉了老祖宗发生了什么。

  冯保俯首说道:“陛下,臣问清楚了,是福建来的酒商,搞出的戏码。”

  “他们是来参加五月底的开沽点检,这不是为了制造声势,宣传他们的酒,听闻了有公审之事,他们就弄了这么一出大戏,管这个叫游老爷。”

  “游,什么玩意儿?”朱翊钧略显惊讶的问道。

  冯保赶忙解释道:“但凡是够格开启公审的,大部分都是老爷,不是穷民苦力,穷民苦力不值当费这个劲儿,就是游老爷了。”

  福建酒商,在大明京堂,打造了一道靓丽的风景线,跟随游车,漫步在大明京堂的街头,按照规划化的路线行进,深度体验京堂丰厚的历史底蕴、源远流长的人文,和活力澎湃的风土人情。

  京师漫步的大风口,被福建酒商狠狠地抓住了!

  陆光祖作为刑部左侍郎主持了整个公审,衙役们举着巡牌,对百姓们展示了还乡匪团、宁都、瑞金、宁化三县的乡贤缙绅石诚吾等人的罪行,这些罪行触目惊心,人人喊打。

  大明很大很大,京师是大明,松江府是大明,浙江台州府富裕之地是大明,江西瑞金这个穷地方也是大明,大家同为大明人,但对大明的理解还是有些差别的。

  京师的百姓,因为是天子脚下,大明首善之地,对于这种罪恶,自然是愤慨无比,因为这些事合理的话,那是不是代表皇帝可以把京堂这三百五十万人生吞活剥?

  张居正写的阶级论,讲的很明白,皇帝是一个独立的阶级,位于所有统治阶级之上的存在。

  冯保带着两个小黄门,走下了五凤楼,站在了刑场中间,站定后,小黄门拉开了圣旨,冯保一甩拂尘,吊着嗓子大声喊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宁都、瑞金、宁化三县官绅勾结,放纵不法,为祸乡民,乡民一忍再忍,一退再退,赌坊、加租、索要年例、收晚造粮租,催逼租税,杀人于众人之前。”

  “民魁万乾倡、连远候、郑三万等率佃户揭竿而起,迫不得已,为民请命,占三县县城,立盟,盟约为减租、除年节等项旧例、关闭赌坊、请营庄法、锄奸,今事出有因,特宽宥田兵三魁首。”

  “君国莫大于奉天,守成莫重于法祖;为君,莫切于敬天法祖而爱人,为臣,莫切于忠君体国而惜民。”

  “人穷则反本,故劳苦倦极,未尝不呼天也;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

  “君臣相与,同德协恭,上下一心,用致太平。”

  “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今日瑞金田兵之乱,内外百官臣僚,当谨记,务忠厚而戒刻薄,务正直而戒邪枉;毋附下而罔上,毋肆已以虐人;毋作聪明乱旧章,毋黩货利坏名节!”

  “纵欲徇私枉法,祖宗赏罚之典具在,国法高悬于顶,朕不敢私!”

  “累朝成宪,布德施惠,诏告天下,咸使闻知。”

  “钦此。”

  朱翊钧这本圣旨半文半白,文言文都是说给读书人听的,告诫他们不要忘了自己是干什么的,国朝已经定下了乡贤缙绅犯法,罪加三等。

  白话文都是说给百姓听的,百姓最关切的民乱三魁首,被特别赦免了。

  这三位民魁不会回到江西瑞金,而是送往了浙江,给沈仕卿送去,帮浙江还田去了。

  万乾倡、连远候、郑三万不能还乡,这是刑部尚书王崇古的建议,的确,拿着皇帝赦免诏书的三人,地方官肯定不敢为难,而且这三个人很有可能拿着特赦的圣旨,威逼胁迫地方衙门。

  这有可能会发生,但他们要三个回去,就死定了。

  江西的情况非常的复杂,地方势要豪右、乡贤缙绅实力横强,他们奈何不了朝廷,但是收拾三个民魁,跟玩一样,他们回去,山匪第二天就能把他们家给杀干净,然后消失的无影无踪。

  而他们三个人不回乡,有利于浙江还田,也有利于江西营庄。

  只要他们三个还活着,江西乡贤缙绅就不敢做的太过分,要不皇帝把他们三人放回去,又是腥风血雨;

  朱翊钧最终采纳了王崇古的建议,把三位民魁送到了台州府推官沈仕卿的手下,推动浙江还田的进行。

  “拿去吧。”朱翊钧挥了挥手,两个一对的小黄门将天语纶音,一层层的传下,传到了刑场之上。

  宁都半县之家的家主石诚吾,被推上了刑场,他昨天吃了顿好的,就知道今天死定了,那是断头饭。

  石诚吾有些后悔,他非常懊恼的就是,自己要的太多了,早知道就不让家丁,跟县衙的衙蠧们一起下乡催缴了。

  亡命牌被刽子手摘下的时候,石诚吾终于清楚的意识到了自己的生命已经到了尽头,而且是以尸首分离,死无全尸的死法,石诚吾对生命的渴望,对死亡的恐惧终于被激发了出来。

  这一刻,他没有挣扎,因为腿软了,没有一丝一毫的力气,甚至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了起来,他的身体清楚的知道,自己要死了。

  刽子手掏出了一把不到扎长的撬骨刀,撬骨刀很薄,也很锋利,刽子手的手摁在了石诚吾的脖子上,数出了第三根,撬骨刀非常丝滑的刺进了石诚吾的脖颈中。

  “咔哒。”

  石诚吾听到了响动,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很快剧痛开始传递,他刚要大喊,只感觉天旋地转,眼前只有朗朗晴日和烈日当空。

  直到意识彻底消散,彻底没有感觉之前,石诚吾还在确定自己是不是死了,他还在后悔,不该让家丁们跟着衙役一起去催逼田赋,至于赌坊、加租、索要年例、收晚造粮租,他根本不觉得自己做的是错的。

  在他看来,一群刁民,还能怎样。

  他死的已经非常体面了,若不是三位民魁约束佃户们,石诚吾早就被佃户们剥干净放血,片成一片片喂狗了。

  石诚吾的罪孽深重,直接死在他手里的佃户就有十七人之多,这是他亲自杀死的。

  乡民不读书明理,对赌的危害知之不详,那些设立在交通要道上的赌坊,那些一夜暴富的传说,让乡民走进了赌坊之中。

  输了祖产祖宅,输了妻儿老小,仍然幻想着一把回本,欠下了巨额的赌债,还不起,就只能成为走狗之一了。

  松江巡抚申时行曾经直截了当的说:负债会让人失去自由,变成奴隶。

  这些个乡民变成了石诚吾实际的奴隶,生杀予夺,一些小农、佃户做了家奴之后,一言不合,就会被打的几日起不了床,打断腿,打断手,没什么价值,就直接杀死扔到堆肥坑里堆肥。

  石诚吾,是另外一种还乡匪团,只不过比浙江台州府还乡匪团,表现的更加隐秘一些。

  朱翊钧看到行刑结束,站起身来,公审结束了,他要去文华殿廷议了,昨天罢工,今天公审,廷议已经停摆一天了,是时候恢复往日的秩序了。

  廷议再次开始,皇帝一如既往出现在月台之上,让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陛下,臣反对元辅提出的吏举法!”礼部右侍郎李长春出班,大声说道。

  张居正露出了疑惑的神情,平静的说道:“李侍郎,你不能只在陛下在的时候,才反对我!”

  “还请元辅听我说完。”李长春再次对着月台俯首说道:“陛下,容臣详禀。”

  “先生,听李侍郎说说他的想法。”朱翊钧示意张居正稍安勿躁,兼听则明,看看这些保守派官员的想法。

  李长春再俯首,直起腰来,才端着手说道:“这吏举法,看着哪哪都好,那就会变得危险了,没有什么政令是完美无瑕的,那么吏举法的代价是什么?”

  “那就是出身举人进士的官员们,他们的利益受损了,他们会由衷的反对这些政令。”

  “十年寒窗苦,才换来了一身的朝服,而这些吏员,天资不敏,考不中还能做官,怨气自然在心中堆积。”

  “诚然,他们畏惧陛下,也畏惧元辅,不敢明面上反对吏举法,但他们可以在别的上面,阳奉阴违。”

  “陛下,权力仍然在出身举人、进士的官员手中掌控,加倍执行,让事情失控,轻而易举,一旦形成了共识,新政危矣!”

  朱翊钧思索再三,点头说道:“有理,但吏举法势在必行。”

  吏举法,史书的上三个字,会彻底影响大明日后数十年,乃至数百年的命运。

  吏举法,对大明真的很重要,万历维新,有了许多的新兴产业,户部审计吏员的缺口,算力不足,和民间抢人才,只是一个缩影。

  大明生产力提高的当下,一定会遇到这种困境,民间越来越专业,朝廷因为僵化,会越来越不专业,朝廷就会失能,无法把控方向,畏惧风险,会陷入被动。

  吏举法,就是解释这个困境。吏员提举为官,是大势所趋,无法完成,新政也就走到这里了。

  李长春看了王崇古一眼,王崇古有点怪,作为张居正的政敌,此时的王次辅眼观鼻鼻观心,就跟老僧入定了一样,丝毫没有打算趁势追击的打算。

  他本来打算自己提出来,王崇古跟进,自己不至于孤军奋战,但他的谋划失算了。

  “臣有一言。”李长春深吸了口气说道:“陛下,还要更进一步的分而化之,无法形成共识,让官员来反对官员,才能让政令推行。”

  “察举吏员的官员,可以在考成法中,获得一些优待,只此一条就够了。”

  矛盾说给大明观察问题,带来了一个新的视角,那就是螺旋上升的历史,中原王朝的军事政治经济文化,都在螺旋上升之中,大明也在这个上升下降的周期里轮回。

  一旦王朝失序,跌穿了,破位了,就是引发改朝换代的危机。

  既然是螺旋上升,自然要往前走三步,往后退两步,拾级而上,不断向前。

  毫无疑问,相比较之前王崇古要用工匠阶级完全代替乡贤缙绅,王谦要用九龙大学堂的专业官吏代替儒家士大夫阶级,张居正的法子,往后退了一步,李长春的法子,又往后退了一步。

  宣宗最喜欢斗蛐蛐,用一个草棒,把蛐蛐玩的团团转,同样,李长春的意思就非常明确了,考成法的额外优待,就是那根草棒。

  大明的官场最重视香火情,如果张居正倒了,张党那就是人人喊打,哪怕是稍微有点关系,都会被打为张党清算。

  察举吏员可以获得政治资源的同时,还能获得一批有香火情的同僚,这就是更加亲密的关系,互为倚仗掩映成林。

  朱翊钧思索了片刻说道:“这肯定会发生结党营私,但这大明十数万官吏,人无不私,人无不党。”

  当初高拱、杨博、王崇古、张四维的晋党,是乡党,是族党,利益高度趋同。

  在万历二年,张居正在讲筵的时候,就对皇帝说:人无不私,人无不党。

  意思是:人没有不自私的,都要为自己的利益考虑;那么人就没有不结党的,因为要站在一起保护自己的利益。

  这是从荀子的人性本恶去出发讨论。

  张居正是儒生,他更讲人性本善,更讲仁义礼智信,他更讲汉室江山,代有忠良。

  就连坐在文华殿上的这些廷臣们,他们都是皇帝的臣子,同样也都有自己的派别,而且非常复杂,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比如张居正、王国光、沈鲤,吏户礼三部就高度趋同;而王崇古、汪道昆、曾省吾则走得比较近。

  而沈鲤和海瑞这二位骨鲠正臣,因为清誉又走得比较近。

  张居正立刻开口说道:“陛下,臣以为,察举可以,但察举要服众,更要考成法过关,不能搞成了举孝廉,那就贻笑大方了。”

  大明在正统十三年才禁绝了察举制,在那之前,有些没有功名的人也曾经进入了权力的中心,比如方孝孺和杨士奇,都没考过功名。

  杨士奇是王叔英举荐入朝,而王叔英是方孝孺至交。

  这就是政令推行的难处了,为了让政令能够推行下去,不得不给一些便利,给了便利,又要担心恶劣影响,反反复复,拉拉扯扯,不断地在实践中完善制度设计。

  要是在万历年间,玩起了举孝廉这种身份政治的把戏,那大明君臣,要被后世笑掉大牙去了。

  大明皇帝搞来搞去,搞出了举孝廉来,简直是开历史倒车的大昏君!

  没有一个辽东人会相信卧冰求鲤是真的,因为大冬天趴在冰坨坨上,一定会冻死,感天动地的孝心,感动不了冰坨坨。

  “考成朕明白,毕竟是非常明确的限时、限到、限完,三限考成法已经实践了十五年,颇有成效,但是这个服众,该怎么判断呢?”朱翊钧有些好奇的问道。

  张居正俯首说道:“比如松江府上海县户房有书吏二十七人,那要是其中一人,被姚光启举荐入了松江理工学院,那剩下二十六书吏,都要写评,报闻松江巡抚。”

  “若是得了特赐恩科进士,就要同僚写评,报闻朝廷,权衡后,再判断是否委以重任。”

  吏员之间也不是铁板一块,眼红同僚飞升,阴阳怪气,或者干脆直接抖点黑料出来,也不是没有可能。

  既然要斗蛐蛐,就不光要让官员斗起来,吏员也要斗起来,即便是写评,本身很容易受到一些因素影响,但总归是根草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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