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章惇的老父亲章俞,今年九十大寿,赵煦就亲自派人,送去了亲笔所写的贺文。
想着这些,赵煦就记起了一个重要的事情。
于是,他坐直了身体,将冯景唤到面前,同时屏退了左右。
“大家,有何吩咐?”冯景等着左右都退下去后,才小心翼翼的问道。
“下个月江宁的王司空生辰,两宫可已选好了去道贺、赐物的使者?”赵煦问道。
王安石的生日是十一月十三日。
只剩下一个多月了,而从汴京到江宁,顺流而下,中途不耽搁,一般也需要七日。
所以,两宫那边,应该会在近几日选定使者,然后准备出发,为了赶在王安石生日前准时到达江宁,及时送上贺礼,所以一般都会提前半个月出发。
赵煦记得去年的使者是十月中旬左右出发的。
“回大家,似乎还没有选定……”冯景答道。
“若两宫选定了使臣,汝要立刻告诉我。”
“诺!”冯景点头。
“若有人问,皇帝殿要委任谁为使者,汝便选童贯去。”赵煦又嘱托一句。
“诺!”
……
两天后,十月丁亥(初三)。
永宁坊,旧虎翼军军营。
这个昔年,足足屯驻了两三千名虎翼军的禁军军营,在十余年前就已经废弃。
旋即成为了禁军家眷们的住宅区,数不清的低矮棚屋,迅速蔓延开来,将半个永宁坊,变成了一个嘈杂、混乱的地方。
而在这个废弃军营的深处,曾经虎翼军的武库库房所在,却因为其特殊性,而一直有着一支禁军把守在此,而没有被周围的棚屋所吞噬。
如今,这个当年的武库已被重新改造。
变成一个又一个隔断开来的厢房。
每一个厢房的门口,都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甲乙丙丁一类的房号。
厢房内,则是一个个大通铺,每个通铺上都整整齐齐叠着被子,通铺前有着一根于房顶相连的木柱,柱子上挂着一个个布包,这些布包上都绣着文字:汴京新报。
而在这些厢房的墙壁上方,则用着石灰,刷着一行行标语文字。
童贯领着一个男孩,穿过一个又一个厢房。
然后,他在一个厢房前停了下来。
“进去吧!”他对跟着他的那个男孩道:“从今天开始,汝便住在这丙字二号房……”
他伸手从袖子里,掏出一块木牌:“这是汝的号牌。”
小男孩接过那块木牌。
木牌的正面,雕刻着汴京新报报童六字篆书。
在其背面,则是他的名字与在这汴京新报的号码。
高俅,永宁丙字第八号。
这代表着他是汴京新报永宁坊分宿区的一名报童,同时其所在的厢房是丙子房,所睡的地方是第八铺。
旁边则有着小楷写着:荐举人高敦厚,汴京街道司吏员,系高俅之父,确验三代无作奸犯科。
叫高俅的小男孩懵懵懂懂的走进厢房,这里面的一切,都让他无比陌生,也让他心情忐忑。
但,这个孩子有着超强的适应力和心理素质,所以他没有表现出来,反而是乖巧的拿着号牌,找到了自己在这个厢房里的位置,然后将带来的东西,一一放到自己的位置。
童贯只看了一眼,就转身对自己身旁的一个内臣吩咐了一句:“这孩子的情况,汝该知道了吧?”
这内臣低着头道:“下官已看过卷宗了。”
“嗯!”童贯道:“以后他便交给汝管教。”
“若不合格,不必要通报某,直接清退便是。”
“唯!”内臣颔首。
童贯拍拍他的肩膀:“好好干!今年的磨勘,某给汝一个中下。”
这内臣,立刻欣喜若狂,连连道谢。
在大宋的体制下,所谓磨勘,顾名思义就是分成磨与堪两个系统。
磨代表时间,堪则代表考评。
所以时人言:磨勘之法,率以法计其岁月、功过。
在这个系统中,磨所代表的时间,一般是固定不动的。
只有堪所代表的考评,可以减少或者增加转迁所需的时间。
而考评之制在唐代就已经确定,分为上、中、下三等九级。
但因为儒家中庸思想的主张,在实际执行过程中,上上、上中、上下这样的评价,是凡人不可能触碰到的。
能拿到的人,必须做出了类似拯救世界的功绩。
同样,下下的考评,也不是人能拿到的。
拿到的都是铁板钉钉的畜生、人渣。
所以,中上的评价,就已经是所有人能摸到的天花板。
能拿到一个中上,基本可以锁定减磨勘的资格。
而中下,在这个体系里,等同于优秀。
在转迁时的优势很大。
而在汴京新报的这个体系里,一个像他这样负责管教的内臣,拿到一个中下评价,几乎可以锁定未来的管勾永宁坊公事。
一旦如此,那么对他这样的小黄门而言,就等于入门了,拿到官身了。
相当于文臣不入流的杂官转正为选人。
这是阶级的跨越!也是地位的飞升!
童贯却没有在这个事情多费心了。
在他眼里,这只是他拗不过面子,勉强答应了街道司的人的请托。
这种事情,他也不是第一次做了。
在过去的这六七个月,他已经领了起码几十个开封府胥吏的孩子进入汴京新报当报童。
没办法!
这报童好啊!
进了汴京新报,虽然要受管束,还得每天跟着人出去卖报。
但是这里管吃管住,还能免费学各种技术。
今年以来,汴京新报向太医局、天文局、都水监、专一制造军器局等有司,输送了两三百名学徒。
此外,汴京算学、律学、武学,也都送了不少童子。
就连太学都塞进去了十来个。
虽然说,这些报童的身份,都是学徒、学仆。
他们做的事情,也都是打杂、服务为主。
然而……
对大多数人来说,这已经是他们人生所能触碰的天花板!
更不要说,消息灵通的都知道,汴京新报的报童们都有一个隐藏身份。
所以,这开封府的胥吏甚至是低级官吏,现在都是打破了脑袋,想要送一个孩子来汴京新报当报童。
只不过,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找到门路。
像今天那个叫高俅的男孩,要不是其父是街道司的经年老吏,如今跟着街道司的贾种民,颇为得力,贾种民甚为赏识他,加上靖安坊一事,高敦厚前后奔走,做事勤勉,贾种民就赏了他这个机会。
不然的话,高敦厚就算把脑袋磕破,也是找不到门路的。
童贯踱着小步,慢悠悠的走出了这个位于永宁坊深处的报童宿舍。
出了门,他牵上马,走过坊中混乱无序的棚户区,前方的道路顿时豁然开朗。
一座座豪宅映入眼帘。
每一座,宅邸都是盈槛数百,规模庞大。
这些宅邸每一座都是御赐之宅。
其主人,每一个都是声名赫赫的国朝显贵!
而就在这些豪宅的身后,是汴京城最混乱、最脏乱的地方。
两者甚至只有一街之隔。
就是一条轻飘飘的,从这永宁坊中间穿过的小巷。
就将富贵与穷苦,天堂与地狱,划分开来。
街巷的一边道路干净、整洁、平整。
就连牲畜的粪便也看不到。
街道司下属的‘城管局’,每隔一个时辰,就会派人来这里打扫卫生,收走垃圾,甚至还会给道路洒水。
若有人家有喜庆、丧葬之事。
只要和街道司说好,就会加派人手过来,提供各种增值服务。
贾种民那边,甚至还提供大和尚/道士念经祈福服务。
只要钱到位,汴京诸寺、诸观,任君挑选。
而在街巷的另一侧,污水横流,屋舍混乱,彼此重叠。
童贯骑着马,走过一栋又一栋的豪宅。
最后,在一座藏在这永宁坊豪宅区里的宅邸大门前停了下来。
这宅邸看上去已经荒废很久了。
大门前的匾额,都已落满了灰尘。
但门前陈列着戟架,依然在向人们诉说着,其昔日主人的显赫地位。
而那高数丈的大门上雕刻的龙凤纹路,则说明着昔年主人与皇室的密切关系。
童贯抬起头,仰望着那已落满了灰尘的匾额。
鎏金的匾额字体,依然依稀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