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公著摇头:“谁知道呢?”
“左揆还是看文章吧!”他轻声说着。
韩绛拿着汴京义报,在手中细细看起来。
作为一份阳春白雪的小报,汴京义报在所有地方都和汴京新报格格不入。
这份小报用的是价格昂贵的宣纸刊印,刊载的文章也都是引经据典,就连排版,也不用如今在汴京新报影响下,渐渐为人熟悉、使用的所谓‘标点符号’断句,依然是用着传统的方法,需要阅读者自己断句。
拿着汴京义报,韩绛轻声念着:“盖闻天下者乃天下人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
他的眉头,立刻皱起来。
这根本不是司马康在的时候的汴京义报的风格。
为什么?
这是孟子的民本思想啊!
而司马光后半辈子都在非孟!
这是因为王安石极力推崇孟子!
其所谓一道德,按照王安石自己的解释,就是所谓的‘道德性命之理’。
那什么是‘道德性命之理’?
天、地、人的大统一!
是王安石为取代董仲舒的天人感应理论而专门开创的学说。
其目的,王安石的女婿蔡卞,昔年就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自先王泽竭,士习卑陋,不知道德性命之理,王公奋乎百世之下,追尧舜三代,通乎昼夜阴阳所不能测而入于神,著《杂说》数万言,其言与孟轲不相上下!
看清楚了没有?
新学和新党,认为王安石是孟子之后的新圣人!
而新党又认为,孟子之后的儒家诸子,皆为腐儒,这些人的文章经义,都是在曲解圣人真意。
应该打倒、批臭、批烂!
所以,除了新学门人之外的其他士大夫,才会对王安石的新学和他的新党深恶痛绝!
于是,恨屋及乌,很多人连带着厌恶起孟子。
司马光生前就是非孟的主力!
另一位非孟的大儒,则是已故的盱江先生李觏。
所以当初,在给官家选读书文集的时候。
司马光才没有反对,将李觏的文集整理出来,列入经筵的书目之中。
不然,他怎么可能答应,让带有浓厚新党经济思想的李觏的文集,成为集英殿的经筵书目?
自然,司马光在的时候,汴京义报上的文字,从不引申孟子典故,甚至会避开和孟子思想有关的文字。
而现在,汴京新报上却堂而皇之的,将这样的文字刊载在版面上。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韩绛那里不知道,这里面的厉害所在?
他微微吁出一口气,继续念着:“夫圣人之道君以道制法故曰名其义……“
“臣以法守礼故曰能其事……”
韩绛的心脏在读到这两句话的时候,忍不住停跳了一拍。
因为这不是新学的主张,也不是王安石曾经阐述过的道理。
但却无比贴合王安石的新学!
仿佛是对王安石的性命道德之理的总结!
而紧随而来的那一句,叫韩绛头皮发麻:“故曰存天理灭人欲天理者道也人欲者物也!”
这是二程的学说,而且还是将新学思想与二程拼凑在一起的主张。
韩绛继续看下去发现这篇文章还是对绫锦院的事情的阐述。
只是,阐述的角度,有些匪夷所思!
因为紧随二程主张之后的文字,开始拿着新学、二程的剑,斩起诸司与民争利的弊来。
将诸司的问题,无限放大。
变成了当今天下最大的弊病!
为什么天下弊病丛生?
因为诸司与民争利!
为什么百姓疾苦,民不聊生?
因为诸司与民争利!
为什么财用不足,国用匮乏?
因为诸司与民争利!
总之,只要解决掉与民争利的诸司,那么大宋就可以跑步进入三代之治,国泰民安!
连韩绛都看得有些热血沸腾。
他深深吁出一口气,看向吕公著:“右辅……”
“可知是谁写的这文章?”
吕公著摇摇头,他只淡淡的道:“此文刊行后,老夫听说,诸司贵人们曾对开封府施压,要求开封府禁绝汴京义报……”
“然而……”吕公著道:“权知开封府,以为此文文章道理可行,断然拒绝诸司之请!”
这是自然!
蔡京现在可是新学的才俊,公认的
保护都来不及!
“如今,御史台与太学之中,恐怕已是风起云涌,群情激动矣!”吕公著轻声道。
韩绛悠悠一叹,连他这样的老人,读了这篇文章,都感觉热血沸腾。
何况是御史台那些使命感爆棚的乌鸦以及太学里那些整日苦读圣人经义的学生呢?
这事情麻烦了!
吕公著却是看着被韩绛拿在手里的那一份《汴京义报》,若有所思。
因为,那篇文章可不仅仅只说了诸司的问题。
还有潜台词。
什么潜台词?
王安石的新学思想的核心主张——圣人临世,君道与臣道的分野!
这也是王安石二次罢相的真正原因所在。
亦是王安石之所以隐居江宁十余年的真相!
……
太学。
与两位宰相所想的一模一样。
太学生们,正在疯狂传阅着今天的汴京义报。
年轻的宗泽,举着手中的汴京义报,在他的同学们簇拥下,高呼起来:“今天下之弊,果在诸司矣!”
“诸司之弊不除,天下难安!”
“天下难安!”太学生们群情激愤。
巨大的声浪,在太学内沸腾、鼓噪、上升。
无论是新党,还是旧党的太学生们,现在都已‘觉醒’。
是啊!
大宋之弊,果然是诸司带来的啊!
这些阉竖、佞臣与幸进小人们,无恶不作,横行霸道。
只要将诸司之弊除掉这天下就一定会太平!
年轻的太学生,本就是最容易受到舆论影响和鼓动的群体。
他们充满了理想主义,也充满了人文关怀。
他们还未被现实所污染,棱角依旧在。
于是,无所畏惧,于是奋勇向前!
听着太学中的喧哗。
郭献卿看着被那位老学究送进来的《汴京义报》。
“真是好大的胆子啊!”
“这小报是真不怕死啊!”
他可太清楚,内臣勋贵们的手段了。
“怕不是明日汴河里,又要多几具失足跌落的无名尸了。”他呢喃着。
内臣、勋贵们,对那些可能影响其利益的人,素来是手段狠辣无比。
当年,王安石变法,触动勋贵外戚们的利益,于是大家伙就联起手来,给他一个狠狠的下马威——宣德门前,几个亲从官在众目睽睽之下就将王安石这堂堂宰相从马上拽了下来!
让其颜面尽失,也叫其暴怒。
而最后,这场风波却没有下文。
因为,所有人都联起手来,共同敌对王安石。
一问就是忠于职守,再问就是祖宗之法。
至于王安石拿出来的证据?
崇文院里没有,祖宗故事不在。
你凭什么说是证据嘛?
然后又悄咪咪的派人,将那几個亲从官是被人授意的证据放到王安石面前。
哎!就是玩!
蒸馍,你不服气?
而在这之前,大家伙还联手做了另外一个事情——让时任同知谏院唐垧在早朝上,直接当殿弹劾王安石,历数王安石大罪六十余条。
哪怕先帝一再呵斥,唐垧却充耳不闻,在殿上高声历数王安石之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