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倒不是吕公著杞人忧天。
因为大宋边军,确实有这个毛病。
在过去,就经常发生类似的事情。
故意挑事,故意制造矛盾,激怒西夏人来攻,然后回头上报朝廷——西贼寇边。
“那便就加一句:擅起事端者虽有边功,亦不赏!”
吕公著还想再说点什么。
赵煦却已经摆手:“好了,右相!”
“兵者凶器,圣人不得已为之的道理,朕是知道的。”
“只要西贼不来犯,朕就绝不会用兵西北的。”
他自然知道,吕公著害怕的是什么?
不就是他这个皇帝,借助枢密院和通见司,通过内降圣旨,唆使熙河的将帅,在熙河路挑事吗?
老实说,这就是冤枉赵煦了。
今年,熙河的棉花还没有采摘呢!
他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动手,要动手也得等到明年、后年。
吕公著听完,深深俯首:“陛下圣明!”
官家都已经保证了,他再纠缠着不放,就惹人厌了。
而且,吕公著知道,这位官家素来说话算话。
至少,在公开的场合,当着大臣们许下的承诺,是一定会做到的。
所以,他也就相信了。
“对了!”赵煦在这个时候,说道:“右相,前些时日两宫慈圣曾将一批奏疏,送到福宁殿,让朕批阅。”
“其中一封奏疏,朕觉得很有问题,已经做了批示。”
“但,总觉得不够周全,思来想去,还是请右相带去都堂,让相公们一起议一议这封奏疏吧。”
说着,赵煦就从怀中,取出了他一直带在身上的一封奏疏副本。
冯景恭敬的接过去,然后送到殿上。
吕公著再拜俯首,恭敬的接过递到他手里的奏疏。
“臣谨遵旨意。”
但他没有选择马上打开,而是恭恭敬敬的捧在手上。
旨意说的很明确,让他到都堂上,召集所有宰执一起议论,然后拿出个结果来。
……
回到都堂后,吕公著就派人去召集所有宰执。
然后他慢慢打开了那封奏疏。
很显然,这是一封被誊抄过一次的奏疏副本。
他先看向上书之人。
朝奉大夫、御赐银鱼袋、直集贤院、上护军、提点河北路刑狱公事臣子谅。
“范子谅?”
“范宗杰的儿子吗?”
范宗杰是英庙时代的大臣,乃仁庙宰相陈尧佐的女婿。
范子谅是其长子,而其幼子范子仪,迎娶了郭逵的孙女。
继续看下去,吕公著的神色就变得极为精彩了。
等到在韩绛带着执政们,来到这都堂的议事厅上时。
他已经将奏疏上的贴黄,以及官家在后面的批示看完了。
“晦叔,听说官家有旨意,要我等议一议一封奏疏?”韩绛笑眯眯的带着其他执政拱手问礼,然后问道。
“确有此事。”吕公著将手中奏疏递给韩绛:“左揆且看看吧。”
韩绛接到手中,将奏疏外的贴黄以及贴黄后面的官家御批看完,一双老眼也正色起来,然后递给其他人:“诸公都看看……”
“然后,议一议,拿个方略出来,好回禀官家。”
这事情,他是不愿也不想参与其中的。
因为,这是个炸弹!
为什么?
那范子谅的上书内容,韩绛没看,但贴黄的纲要,却已经说的很清楚了:国朝置蕃官,必于沿边控扼之地,赐以田土,使自营处,官资虽高,见汉官用阶墀礼(拜手礼的一种,需要跪下来,然后手拱地,头靠在手上,属于非常卑微的姿态),所任不过巡检之类……近蕃官多有换授汉官而任内地次边去处,甚者擢为将副,与汉官相见均礼……
简单的说,此人想要废掉蕃官们的上升通道,让他们一辈子只能当个任人宰割、歧视的边塞酋长、首领。
韩绛一看就知道,这个家伙的上书,属于是在给天下坏事。
偏他没办法反对。
因为,在北有辽国,西有西贼,历史上唐代还有过安史之乱的大宋眼中,打压、歧视一切夷狄蛮族出身的人,是政治正确。
就像文臣士大夫们,会拼命打压武臣的地位一样。
谁都知道,武臣不能打压的太过分。
但士大夫们总是压抑不住自己对武臣的打压冲动。
总是想要压武臣一头!
当年韩琦杀焦用,面对狄青求情的时候是怎么说的?
东华门外唱名的,才算好汉!
一个武臣,还是犯罪当死的武臣,岂能和士大夫相提并论,法外开恩?
而韩琦,已经算是士大夫中对武臣态度相对很好的宰相了。
当他依然不认为武臣可以和文臣相提并论。
好在……
韩绛微微翘起嘴唇。
官家御批的文字,在他脑子里跳动着:春秋王正月,大一统也!故孔子谓樊迟曰: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虽之夷狄,不可弃也!卿欲令朕弃四方乎?
所以啊,官家的意思已经昭然若揭了。
这哪里是让都堂议一议?
这是让都堂宰执批斗这个范子谅!
考虑到,韩绛听说方才在崇政殿,吕公著和西府因为熙河路的事情发生了争执的事情。
韩绛就觉得,这个事情特别有意思!
“吕晦叔啊吕晦叔……”
“怎就看不清楚呢?”
谁都知道,当朝官家,对熙河路的情况比谁都关心。
吕晦叔却偏要趟这浑水。
现在好了吧!
韩绛笑眯眯的坐下来,甚至打算去吕公著的令厅里,取一点御茶煮来喝喝。
北苑的御茶味道,确实是越来越好了。
尤其是,吃的还是吕公著的御茶的时候,那味道更棒!
第598章 西北狼烟(3)
第二天,都堂的宰执们,还没有来得及报告他们的商议结果。
御史台那边,就已经将一大堆的弹章,送到了通见司。
没办法!
乌鸦们都是有自己的KPI的。
完不成KPI的话,轻则外放,重则贬黜。
范子谅乃是一路提刑官,距离待制级别,只有一步之遥。
这样的猎物,虽然比不上待制以上的重臣。
可是,这明显是一条死狗啊!
所以,乌鸦们一拥而上,对着范子谅全力输出。
更有甚者,跑到吏部,翻出了范子谅的告身、脚色、历纸。
然后,用放大镜开始挑毛病。
监察御史上官均,就从这些东西里面,找出来了范子谅履历里的三十二处大小错误。
然后据此论证——该大臣早怀祸国殃民之心,奸佞之行早具。
于是就此展开,跳上去就是一个大,对那些曾保举范子谅的官员开始扫射。
范子谅这样身怀祸国殃民之心,奸佞之行早具的官员,你们为什么给他作保?
你们是不是一伙的?
若不是,那你们就得解释解释,为什么这样明显有问题的官员,你们还要让他带病升迁?
上官均这个团一开,立刻就有御史闪现跟上。
大批弹章,再次潮水般涌向通见司。
对乌鸦们来说,这样的事情,他们恨不得每个月都出现一个。
这样的话,所有人的KPI就都能完成了。
这個时候,都堂的宰执们,就多少有点尴尬了。
好在他们也习惯了。
大宋就是这样的,每次有事情,乌鸦们总是冲在最前面开团的人。
也是直到这个时候,吕公著才愕然发现。
朝堂内外,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了范子谅身上。
就连坊间舆论,也被范子谅的话题给吸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