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宋传统上,皇帝手诏下达的对象,一般只有:宰执、枢密使、亲王。
其他大臣,严格意义上来说,是可以直接拒绝这种没有经过翰林学士/中书舍人草制,给事中复核,宰执用印签押的诏书的。
一句:此乱命也,臣不敢奉诏,就足以让皇帝尴尬到抠脚。
然而问题是——很少有人敢拒绝接受皇帝的诏书。
有宋以来,有这样胆量的人,十个指头是数的清楚的。
因为,皇帝尴尬了是会杀人的。
得罪皇帝的人,皇帝有一万种办法,让他生不如死。
顶多,把人整死后,掉几滴鳄鱼的眼泪。
然后用一句:朕只是小小的任性了一会啊,朕也没有想到会这样啊!
事情就打发掉了。
难道还有人能追着皇帝要个公道?
而在大宋,这种皇帝手诏直接干涉地方或者有司事务的事情,被称为‘内降’。
赵煦提笔挥毫,很快就写好了手诏内容。
检查了一遍后,他拿起自己随身携带的私人印玺,在其上用印。
然后,赵煦将它交给冯景,嘱托道:“将此手诏密封后送通见司,命通见司将此手诏,送广西章相公处。”
吕嘉问现在还是向太后的逆鳞。
赵煦也不好直接给吕嘉问下诏,只能通过章惇转达了。
“诺!”冯景领命而去。
赵煦则眯着眼睛,看向南方。
“广西的战报,再过几天也该入京了吧?”赵煦想着。
这是即位后严格意义上的第一战。
去年吕惠卿打西贼的左厢神勇监军司严格意义上来说,只是一场边境冲突。
宋军只是打赢了,但并没有在横山中开拓出什么据点,也没有对西贼的边境城寨进行过什么毁灭性的打击。
像这样的冲突,在漫长的宋夏战争中,发生过无数次,不值一提。
但章惇南下就不一样了。
只要打赢了,赵煦就会立刻让汴京新报这台宣传机器开动起来。
标题他都想好了——五千王师下交趾!
五千禁军,就拓土千里,打服一国。
只要汴京新报将这些东西用不同方法,从不同角度重复一千次。
那么,恐怕就连辽人、党项人也会相信,大宋真的只用了五千人,就在南方拓土千里,征服一国。
至于,广西本地的军队,土司们的集结起来的侗丁,还有交趾北方的那些带路党?
那都不重要!
您也甭管,这些力量加起来,可能十倍于南下宋军的兵力。
就问您——大宋是不是只派了五千禁军南下,然后就拓土千里,甚至打服了交趾吧?
这就是新闻传媒学的真谛。
从戈培尔开始,一再为世界各国反复使用,创造了无数奇迹。
……
广源城。
杨景通站在城头,看着城下,已经打造出来的那一台台攻城器械。
巨大的投石机,已经在城外摆开。
高达三丈的巨大望楼,足有十余台,陈列在那些投石机前。
在围城十日后,城外的军队,终于出现了宋军的部队。
那是邕州、桂州来的广西兵马。
那些可怕的攻城武器,就是这些人在过去三天,打造出来的。
就在今天早上,宋军发起了一次试探性的进攻。
数以百计的石子,砸在广源城的城头上。
砸死了数十人,百余人重伤。
城头上的守城器械,被砸毁十余个。
直到现在城墙上的血迹,依然还没有干涸。
“太尉的援军,为何还未来?”杨景通伸长了脖子,望向南方。
他已经很难坚持下去了。
围城十日,城中存粮已经消耗了一半。
广源城的很多百姓,都已经在捉老鼠,挖蚯蚓果腹了。
现在,还能吃饱肚子的,就剩下他嫡系的那三千多侗丁。
城中的不满,正在蔓延。
很可能已经有人在想着卖了他杨家,投降城外的宋军了。
杨景通正焦虑的想着,城外的宋军营垒,却发出了欢呼声。
似乎是来了什么大人物一样!
杨景通勉强伸长了脖子,想要看清楚宋军营帐内来了什么人?
可惜,他什么都看不到。
但很快,他也不需要去思考,宋军大营里来的是谁了?
因为在这天下午,城外的宋军将数百封劝降书射进了广源城内。
这封劝降书上,有着落款。
大宋资政殿学士、广西经略安抚使、知桂州军州事、管内劝农使、管内观察处置等使章惇!
“不是吕惠卿!”杨景通先是一喜,然后瞳孔放大:“是当年那个开梅山的章惇?!”
还不如让吕惠卿来呢!
吕惠卿这些年来,只是名声大而已。
可章惇章子厚的凶名,却早已经传到了交趾。
那可是在南江一地,杀的人头滚滚,杀的连南朝人自己都胆战心惊,直呼:无辜者十之八九,浮尸蔽江,南江人不食鱼数月。
杀人杀的下游的人都不敢吃鱼了。
可以想象,这个人的杀性有多大?
而最让杨景通胆战心惊,瑟瑟发抖的是——这劝降书,与其说是一封劝降书,不如说是一封索命书。
其上的内容,非常直白且简单的点出了——王师南征,只诛元凶,元凶者,贼臣杨景通及其家族而已,与众等无干。
然后就是劝说:尔等当早开城门,以迎王师,王师入城,秋毫无犯。
不然……
一旦刀兵顿起,则满城有罪!
464.第440章 南方有孤忠?不!南方皆忠臣
464.
2023-12-16
章惇其实根本就没有在意过广源城。
他只是打马,绕着广源城的外围,察看了一番这座已经被围困了十日以上的城市。
然后命人射了些劝降书入城,做到仁至义尽,就不再管这个城市的得失了。
因为,广源城的防御措施,在章惇以及跟着章惇来此视察的随行官员而言,太简单、太原始也太脆弱了。
没有马面,没有羊马城,也就罢了。
关键是,广源城就是孤零零的一座城市。
外围的山区、制高点统统落入了土司们控制中,守军甚至从未出来争夺过。
这表明,守军根本不懂守城!
他们就是傻傻的占据着城市的一群乌合之众而已。
既然如此,也就没必要在这里费太多心思了。
“明日一早,广源贼军若不能开城,便开始攻城吧。”章惇对着在他身边的土司们说道。
侬智会、侬盛德两人率着这些土司们恭身而拜:“末将等谨遵相公军令!”
章惇看着这些毕恭毕敬的土司,点头道:“善!既如此,这广源城便交于诸位了。”
“请相公放心!”侬智会、侬盛德两人立刻拜道:“三日之内,末将等必取广源城!”
这一点,他们是充满自信的。
章惇点点头,也不质疑什么。
广源州本就是侬家世代经营的地盘,宋军能在广源州无视地方土司和豪族,甚至可以得到这些人帮助、带路乃至于粮草、民夫支援。
就是侬家的影响力在发挥作用。
现在,侬智会、侬盛德,聚归化州、顺安州以及广源州的三十余侗的侗丁,又有桂州来的宋军营造的攻城器械配合,城中估计还有侬家内应。
他们拿下广源城不是问题,拿不下才是问题!
章惇正要打马,回营垒之中,去营中的伤病营看一看。
一个三十来岁的土官,却在此时,出现在他的马前,拜道:“经略相公,末将有一不情之请,恳请相公恩准。”
“恩?”章惇看着这个陌生的侬家人,疑惑了起来:“何事?”
“末将听闻,大宋官家,乃天下之主,四海之君,泽被鸟兽,实乃天下至圣至明之人!”
“恩?”章惇还是不懂此人想做什么。
侬克详抬起头,看着章惇重重磕头,道:“我侬家为大宋四代官家,已效命数十年之久,可谓久慕皇恩,深受教化矣!”
“然则,广西之人,依然以‘群丑’、‘蠢獠’等视我侬氏各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