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经筵,赵煦和往常一般,礼送着经筵官们一一拜辞。
然后才最后一个离开集英殿。
这样做,当然是很累的。
可这是他自己选的路,他也乐在其中。
他年纪小,身子骨也没有长开。
只能用这种办法养望。
士大夫养望,是为了将来出将入相。
而皇帝养望,则是为了将来可以在朝野压力和非议最小的情况去做他想要做的事情。
……
从集英殿出来,赵煦照例到了保慈宫请安。
顺便也报告了一下,今天经筵的功课。
“六哥,坐母后这里来……”向太后微笑着,听完赵煦讲述的今日经筵,就对他招了招手:“正好有个案子,母后和太母都有些犹豫……”
“六哥也来参谋参谋!”
向太后最近一直如此。
她总是想方设法的让赵煦多的参与到国事上来。
太皇太后也被她说服了——“娘娘,六哥是天子,总会长大的!国事上有六哥参与,如此将来就算有什么奸臣小人,想要离间天家,也没有机会可趁!”
这正中这位太皇太后内心隐藏的忧虑。
她忧虑扬王的事情,也担心张茂则的案子,可能有些手尾没有收拾干净。
而这些事情就像一根刺一样,总让这位太皇太后不安。
这个时候,向太后的劝说和提议,就让她豁然开朗了——老身都这样对官家了,官家长大后即使知道什么?只要想起老身如今,也定会装作没有!
她也确信,赵煦会这样。
因为这个孩子聪明,也因为这个孩子真的孝顺!
于是,太皇太后欣然应允。
赵煦坐到向太后身边,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一般,眨着眼睛问道:“太母、母后是什么案子?”
太皇太后微笑着道:“只是一个小案子……”
“一个僧人,状告开封府的僧录司官吏受俅……”
“受俅?”赵煦疑问了一声,然后就道:“太母,孙臣在集英殿里,记得范学士曾经说过,国朝胥吏过去多以受俅为生,然而父皇推恩,以《重禄仓法》养胥吏之廉,从此以后,胥吏受俅之风大削……”
“尤其是开封府中上下吏员,如今俸禄不可谓不厚!”
一个开封府的差吏,一个月月俸加禄钱,七八贯甚至十贯以上都是很常见的事情。
而这个收入,超过了汴京城绝大部分普遍百姓的收入。
足够哪怕在汴京城也能养活一家老小。
当然,重禄的同时,也重刑。
熙宁变法,推行重禄仓法后,王安石旋即制定了一整套针对胥吏的严苛法律。
一边给钱,一边重刑伺候。
寄希望从经济、制度两个方面,钳制胥吏的不法。
从而给变法扫清道路,同时也让天下胥吏不要阻扰新法。
重禄仓法实施后的一段时间,确实起到了很好的成效。
低级官员和胥吏的作风大变。
但可惜,随着王安石罢相,进入元丰时代。
尽管朝廷继续给胥吏和低级官员加禄钱,以换取他们不贪污。
但,官僚们的贪污和盘剥之风,却又死灰复燃。
而在赵煦的上上辈子,重禄仓法在元祐时代被司马光罢废,然后又被他亲政后恢复。
在现代的时候,赵煦也专门研究过这方面。
所以,他对此非常熟悉。
甚至可以说是,这大半年来,赵煦一有空就会反思重禄仓法。
已经有了些想法了。
所以,他一边说着,一边就问两宫:“为何还会有吏员受俅?”
“是不是开封府德教不够?”
两宫哪里答得上这种问题?
顿时就都有些哑然,向太后想了想,道:“此事暂无结论……”
“不过……”向太后问道:“若果然查实是胥吏贪污,六哥以为当如何?”
“法当如何,自当如何!”
重禄仓法,可是王安石秉承了《唐律》和《大宋刑统》之中有关‘无禄者轻罪,有禄者重罪’的思想建立起来的。
核心要素就是——权责统一!
高薪养廉,必加以重刑对待受贿、贪污。
贪污一百钱以下,都可能徒一年,每多一百钱罪加一等,一千钱以上流放一千里,每多一千钱,罪加一等,最高的刺配沙门岛!告发者赏百千、两百千、三百千等……
两宫眼中都露出欣慰的神色。
赵煦却继续道:“但吏有罪,官自然不能逃!”
“儿在集英殿中,听先生们讲圣人之经义,说李觏先生之文法……也听好多古代名臣、贤臣治理的故事!”
“儿以为,胥吏重禄,却依然犯法受俅,固然是其贪心所致,恐怕也和相关官员,平素不重视德教,未能常常教导胥吏廉洁有关!”
两宫听着,越发欣慰。
这很符合她们的认知和三观。
官员最重要的是什么?
德教!
特别是对下面的官吏的德教。
一个好官,若以身作则,譬如包孝肃……
哪里会有胥吏为恶,又如何会有贪污?
人人敬畏,人人拜服还来不及。
于是,太皇太后问道:“那依官家之见呢?”
赵煦微笑着道:“以孙臣之见……”
“不教而罪,此圣人所不为也!”
“孙臣觉得,若查清楚后,便将相关官员,各自训斥一番,命他们回去严查属下……若有再犯,便治其驭下不严之罪罚铜、加磨勘皆可……若是贪污者众再严加贬斥……”
这是大宋的政治正确。
文臣士大夫们,即使真的贪污了,也不过贬官、冲替、勒停而已。
风头过了,还是可以继续回汴京守阙的。
若是有靠山,说不定很快就能官复原职。
当然了,此人从此就有了污点,很难再被超迁,只能老老实实的磨勘升官,更是几乎不可能成为待制大臣——除非背景通天,或者干脆是皇帝当靠山——因为,京官改朝官,朝官改待制,都是要皇帝亲自过目,并入殿拜谒的。
尤其是待制大臣,其告身、履历、脚色,都是要皇帝亲自审查的,并由皇帝本人特旨除授差遣。
288.第274章 两宫:又有人要来欺负我们孤儿寡母了?
288.
2023-09-22
赵煦停顿了一下,就又继续说道:“此外,孙臣以为,身为开封府之首的知府,也不能免责……”
“更当严加训斥!”
“孙臣明日,便将那蔡京叫进宫中,好好和他说一说,德教的事情!”
两宫听完,都笑起来。
太皇太后更是道:“官家且不忙将蔡京叫进宫中……且先将案子弄清楚再说……”
于是,便将一叠厚厚的奏疏,送到赵煦面前。
首先的,自然是开封府和祠部、大理寺之间的口水仗。
赵煦粗粗的捋了一遍,都是很正常的官署之间的互相攻讦。
蔡京和祠部、大理寺的行为,在逻辑上都很正常。
这是官僚系统的特征。
对错先放一边,在外人面前,首先维护本部门的权益才最关键。
不然,下面的人就要离心离德了。
这个事情像极了阿云案。
一个小事情本来只是大理寺和地方官之间的认知不同。
但最后,却被裹上了新旧党争的意识形态,成为了一个站队的问题。
不过,在这些奏疏往来中,赵煦并没有发现,祠部或者大理寺宣称自己已经得到了惠信僧的口供,掌握了开封府僧录司胥吏贪污的铁证的事情。
赵煦眨了眨眼睛,想起了石得一报告的事情。
他就笑了起来。
这是在给蔡京挖坑呢!
于是,赵煦拿起最后一本,也就是刘挚弹劾蔡京的那本奏疏。
不得不说,刘挚的文字,犀利无比,而且极具煽动性!
他开头就开明宗义说:看详重禄吏人因事受俅,于法讦告。法之所当告,则告之所当受也!惠信之讼,祠部之行皆是也,不违于理也!
一句话,不仅仅将开封府彻底拉下水,剑指整个开封府。
同时也将惠信僧的状告和祠部的行为划了个等号。
惠信僧状告,天经地义,祠部的行为,自然也是天经地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