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等谪仙人,居然赐书与他这样的小人,还勉励他读书。
这对张士良造成的影响和鼓励,毋庸置疑。
最最重要,也最让张士良念念不忘,并仰慕至今的是——熙宁七年,曾布毅然决然,与提拔他的宰相王安石彻底撕破脸面,背叛新党,对市易法刺出了关键的一剑。
于是,天下称贤!
大内之中,更是纷纷说曾布君子,吕惠卿小人,王安石奸相。
所以,张士良才会在高太后面前,替曾布说话。
不然的话,张士良怎么可能提起曾布之兄?
如今再次相见,张士良感慨万千,为他终于可以报答当年曾布赐书和勉励的恩情而欣慰。
“公事来学士院,可是有公干?”曾布却没有这么多感慨,在地方沉浮数载,又在亡母坟前守孝三年,如今再回汴京,曾布遍观朝野,只觉物是人非。
当年在朝堂上的熟人,只剩下了王珪、蔡确、章惇、邓润甫。
王安石隐居江宁,吕惠卿在太原守边,韩绛出知河南,冯京出知河阳。
而吴充、王韶、韩琦、王雱等昔日敌我难分之人,都已经去世。
便连他,也已经四十九岁,近知天命,人生已经走到了半截黄土的阶段。
今日曾布,和十年前的曾布,已截然不同。
他更成熟了,也更有想法了。
十年沉浮的见闻,三载守孝的深思,完全改变了他。
除服离开江宁之前,曾布特意去了一趟半山园,见了在半山园内的保宁禅院中参禅礼佛的王安石。
曾布发现,王安石已经完全变了。
旧年的拗相公,如今谦和宽厚,俭朴豁达,即使曾布主动提及当年反对市易法的事情,王安石也能一笑置之。
王安石能放下,可曾布却无法放下!
在人生最高峰,最得意的时候,被罢去所有馆阁贴职,以近乎流放的方式,贬到了饶州,然后又是谭州、广州、桂州。
如今,归来汴京。
曾布已有满腹韬略,只等着施展。
便只听那个昔年的小使臣低声说道:“学士,小人是奉了皇太后娘娘旨意,来请学士至集英殿中的!”
曾布错愕的抬起头,看向张士良,他完全不懂,皇太后为何找他?
须知,曾布自己心中明白,高太后对他其实也很有看法。
“娘娘闻,学士乃故中书舍人曾公讳巩之弟,而曾公曾为皇子阁笺记,故是,请学士至集英殿中相询!”
曾布立刻站起来,感激的看了一眼,自己面前的这个内臣。
他如何不知道,可能是这个昔年与他有过交情的内臣,在太后面前,为他说了好话。
但,曾布不会表现出来的。
结交内臣,是大忌!
“太后娘娘为何招我?”曾布问道。
“学士到了集英殿,自然便知!”张士良低着头回答:“还请学士立刻准备,然后随小人至集英殿中,拜谒娘娘慈面!”
曾布当然不敢怠慢,立刻就开始了准备。
在他和张士良错过的刹那,他听到了对方小声的提醒:“春秋谷梁!”
曾布点点头。
“春秋谷梁传吗?”他想着:“太后娘娘,要相询的是这个事情?”
他又想起张士良之前的话。
太后娘娘是听说了他的亡兄曾巩曾为皇子阁笺记,才会特地召见他。
所以……
曾布的心脏扑通扑通的跳了起来。
翰林学士是内制,天子的私人顾问和词臣。
中书舍人为外制,乃三省两府的制词之人。
以上两者,若可加侍讲、侍读、说书、讲书衔,便是天子近臣,可以在经筵上为天子讲说古今之事,解读经义,进而影响天子本人的判断和立场。
熙宁变法,王安石就是任用自己的儿子王雱,为天子侍读,专门给天子讲经说古,来坚定天子变法信念。
如今,天子疾重,而延安郡王幼冲。
他若能加经筵官,那就是帝师啊!
如同当年,真庙身旁的杨亿、仁庙身边的晏殊一样!
只是想到这里,曾布就已经再难按捺自己的心情。
“王介甫的时代,已经结束了!”曾布在心中说着,回忆着那个在保宁禅院里已经锐气尽失,再无‘春风又绿江南岸’期待的王安石。
“文宽夫、富彦国、韩子华,尽皆老朽,如冢中枯骨!”
“只要吕吉甫不能回朝,这满朝上下,谁堪敌手?!”
注:宋代文人将拜翰林学士,称为:登瀛台,以学士院为瀛洲。
注2:根据记载,学士院,在大内,枢密院北,学士院以北是集英殿,而学士院是唯一一个被允许开一个后门,通向禁中的官署。
注3:元丰改制,罢首相(昭文相)、次相(监修国史)及集贤相,以昭文馆、集贤馆及国史馆,入崇文院,于是崇文院成为文人士大夫心中的地上天国,号为东壁。
第28章 高太后:误会了啊
学士院和集英殿之间的距离,近乎为无。
因为,学士院是整个皇城官署之中,唯一一个允许开后门,通向禁中的官署。
而学士院的后门,也就是北门,直接通过一条回廊,和集英殿相连。
换而言之,从学士院到集英殿,可能比从学士院到枢密院还要便捷和迅速。
事实上,也是如此。
为显郑重,曾布特意换上朝服,持着玉芴,在张士良的引领下,出学士院北门,不过数十步,便到了集英殿。
作为翰林学士,曾布对于集英殿的过去,自然非常熟悉。
此殿,旧名大明殿,仁庙明道年间,更为集英殿。
原因是此殿,素为大宋殿试之地。
每年,天下进士,都将云集在此,天子亲策其弟等。
此外,此殿还是大宋每年春秋君臣大燕的举办地。
天子将在此,亲赐群臣饮酒。
而集英殿后向北,则是龙图阁、天章阁、宝文阁。
分别收藏着太宗、真庙、仁庙的御集文字与亲笔诏书。
故而,此殿可谓是皇宋天下英才荟聚之地,亦是大宋祖宗文章显耀之所。
到了集英殿上,曾布抬起头,便看到了那集英殿御座之后,已经升起了帷幕,珠帘串串落下,将他的视线阻隔在外。
但隐约是可以看到,那帷幕后坐着的身影。
曾布知道,那就是当今天子之母,保慈宫的皇太后了。
于是,连忙持芴上前,恭敬的拜道:“臣,翰林学士布,敬问皇太后殿下无恙!”
“老身无恙!”帷幕后,传来了一个略带苍老的女声:“学士免礼,赐座!”
便有着内臣,抬来一条红色的木墩,放到曾布面前。
曾布持芴再拜,这才小心翼翼的坐下来,只听帷幕后的太后问道:“老身听闻,学士善治《春秋》?”
曾布连忙持芴答道:“娘娘慈面之前,臣不敢言‘善治’!”
顿了顿,曾布又道:“若论治《春秋》之精深,以臣所知,当是翰林学士承旨邓伯温,为朝臣第一!”
这是事实——邓润甫善治春秋,博学多才,文字精致,国朝上下皆无异议。
也是文人士大夫的体面——恭谦推让,以示不重名利。
当然,这也是因为,曾布明白,邓润甫没戏——不然,在这集英殿的就不会是他曾子宣了。
果然,高太后只一听曾布提及邓润甫,立刻摇头:“邓润甫小人哉!”
曾布被高太后这直白且不留余地的表达吓了一跳,只能是低着头,再奏:“邓学士之外,宰臣之中,则当首推尚书右丞、中书侍郎李邦直!”
“邦直治《春秋》、《尚书》颇谨且精,文章风流,天下推崇,官家也曾赞之:文章逼近经诰!昔在学士院,乃天下公认:‘孙学士之后,唯邦直文章可比贾谊、杨雄’”
“孙学士?”帷幕内的高太后,问道:“可是故学士孙洙?”
“娘娘圣明!”
高太后顿时就感慨了一声:“学士孙洙,老身久闻其名也!”
“旧年,韩忠献公,曾赞孙学士文章曰:恸哭泣涕论天下事,今之贾谊!”
韩琦都点赞过的人,高太后当然印象特别好了。
于是,她对曾布的印象变得非常好了。
举士不顾己,而推论他人,果然是君子人物,不愧是曾巩之弟,家学渊源啊!
便道:“学士能推举贤臣,谦让天下,老身甚敬之,不过今日,老身请学士来此,非为国事也,乃是家事相询!”
曾布连忙起身,大礼拜道:“臣诚惶诚恐,上奏皇太后殿下:天家无家事也,天家家事是为国事!”
高太后点点头,道:“学士所言甚是,却是老身失礼了!”
她就吃这一套!
“不过,不瞒学士,老身今日,却是为了皇子延安郡王读书事,特来相询学士!”
曾布听着,心脏扑通扑通,好似打雷一样。
不过他定力和养气功夫,早已经培养好了。
不再是那个熙宁年间,听到别人称颂或者攻仵他,就难以维持神色的朝堂新贵。
于是,持芴再拜:“皇子读书,实乃天下大事,臣,岂敢擅越?还请娘娘召集三省两府重臣议之!”
曾布是个聪明人,在和高太后的几句话交流后,他就大抵猜到了,这位皇太后,会喜欢听什么话?
那里还不知道,投其所好?
高太后道:“学士所言虽善,然则,学士不知,此事确是老身私家事!”
“乃是皇子延安郡王,精俊好学,求学问于老身之处,老身于是赐《春秋》之书,与皇子研读,而皇子聪俊贤哲,虽只十岁,却已能读圣人之经,发赤子之问,以书献老身,敬拜而谢曰:伏唯我太母圣谟光大,慈爱天下,又诚拜而求之:乞我太母阐发圣人之教,不吝慈圣之言!”高太后说着这些,特别是说起皇子对她的敬仰和孺慕之语时,嘴角都是微微翘起,脸上神色红润至极。
她是故意的,故意将这些话,借着这个机会告诉曾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