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很快,先前海瑞让主簿递交给浙直总督府的折子,也被摆到了明面上来。
徐渭对此颇为苦恼,一时也无法拿定主意,只得向众人询问道:“依诸位来看,此事应该如何处理?”
而徐渭所提及之事,自然便是百姓们不愿意将因病致死的亲人的尸体,即刻埋葬,而是纷纷选择按照传统礼法,停尸七日后再行下葬。
“这……既然是传统礼法,那就应该遵循!至于染不染病,则是后话了,毕竟谁也不想落得个不孝的罪名,你们说是吧?”郑泌昌在听完徐渭的话后,沉吟片刻后,开口道。
郑泌昌开口后,众人皆是默然,对啊,这不孝之罪可是重罪!即使你地位再崇高,当了再大的官,只要有人举报你不孝,并被查出确有此事的话,那么伱的政治生涯就到头了。
到时候丢官弃职都是小事,当事人还会遭到整个社会主流价值观的唾弃,从前的门生故吏也会因此与你划清界限,而黎民百姓也会拿你当做反面教材,相当于在整个社会社死了,再无任何出路。
“眼下疫病肆虐,正是非常时期,岂可再盲目遵循传统礼法?为了百姓的安危,在下建议官府强制执行,即刻将那些因病去世的尸体下葬,并将身体健康的百姓和患者隔离开来!”自上次争吵后,许久未发言的谭纶却是站了出来,率先开口道。
“此举倒是可行,只是到时候若是朝廷追查下来的话,那责任……”郑泌昌将目光转向谭纶,意有所指。
“到时候若是朝廷追查下来,责任就由我谭纶来担!”
“那既然有人愿意担负这个责任,我无话可说,就依照其办法,施行吧。”
眼见谭纶愿意承担责任,郑泌昌也没有再提出其他的反对意见。
“大家还有什么异议吗?若是同意的话,待会儿我就给淳安、建德两县的县令发通知。”徐渭随即将目光转向众人,询问道。
“那便依此施行吧。”见众人都没有提出异议,徐渭点了点头,开口道。
……
自赵家出来后,海瑞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不管他如何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他们的家人仍然坚持要将尸体在灵堂停放七天后再行下葬。
“走吧,咱们去城外的营地看看。”海瑞将心中的失落甩开,对着一旁的衙役们说道。
“是,知县大人!”
而当海瑞带领众衙役来到城外的营地时,一股艾草燃烧后的味道弥漫在整个营地中。
“见过知县大人!”负责管理营地的官员见知县大人来到,慌忙行礼。
“不必了,这里的情况怎么样?”海瑞摆了摆手,示意其起身。
“禀知县大人,目前身患痢疾的人数过多,营地里的空间完全不够!就在今天,我们拉了一百多具尸体到外面去掩埋,生石灰和草药也不够用了。”管理营地的官员如此禀报道。
“你们不必担心,后续的物资已经在路上了,带我进去看看。”
“是,还请大人戴上这个。”
只见其递来用艾草熏过的丝巾,海瑞将其戴在脸上后,跟着进入了营地。
正当二人说话之际,一辆堆满尸体的推车从营地中推出。
“娘,我好难受。”
“孩子,听娘的话,把药喝了,把药喝了就不难受了。”
“爹,你怎么就这么走了啊!你们干嘛,快放开我爹!”
“翠儿,等你病好了,咱们就成亲,到时候让你给我生一个大胖小子,别闭眼,坚持住啊,我这就去给你找大夫!”
“这天杀的老天爷啊,为什么……”
各种各样的声音交织在一起,犹如一柄重锤,敲在了海瑞的心上。
而很快,海瑞来到了大夫诊治的地方。
“取麻黄六钱、桂枝、甘草各二钱,杏仁六钱,生姜三钱,五味子一钱……,煎完后送至方才的病患处,快去。”赵青的双眼中满是血丝,对着自家药铺中的学徒如此吩咐道。
“是师傅,我这就去。”学徒按照师傅所言,抓好了药后,便快步离开了。
见海瑞过来,其慌忙行礼道:“草民赵青见过知县大人!”
“嗯,赵大夫快快请起,目前营地的状况怎么样?”海瑞让赵青起身,开口询问道。
“唉,知县大人!这疫病恐怕控制不住了,眼下患病的人越来越多,患病的人死去后,他们的家属不愿意立即将尸体掩埋,同时他们也不愿意与患病的家人分开,然后疫病就这么一传十,十传百!若是再这么下去就控制不住了。”赵青说着,叹了一口气,语气中满是无奈。
“还有的人,活活腹泻而死,先是便中有脓血,颜色鲜红,后来就这么一直拉,一直拉,拉到最后什么都拉不出来了!然后就……”赵青说着,不由得哽咽起来。
“本官已将此事上报给总督府那边了,想必很快就会有结果。”海瑞看着赵青那一脸疲惫的模样,出声安慰道。
……
当海瑞从城外的营地回到县衙时,已经是晚上了。
白天在营地以及城中的所见所闻,在他的脑海中不断重映着,眼下疫病越来越严重,就连城中,也有不少人因此而死,若是再不采取措施,任凭疫病泛滥的话,恐怕到时候整个淳安县能够存活下来的百姓寥寥无几。
可是若是强硬施行的话,万一到时候朝廷追查下来该怎么办?往小了说是不遵礼法,往大了说则是不孝!身为父母官,肯定会被追责。
海瑞陷入了两难境地,焦急地在房间内踱步。
许久,海瑞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停止了踱步,无声自语道:“海瑞啊海瑞,你还在犹豫什么?既然这样做能够救百姓于水火之中,那又有什么可犹豫的呢?放手去做吧!至于其他的功过是非,就由他人去评说吧。”
想到此处,海瑞的目光愈发坚定,随即唤来差役,沉声道:“传我的命令,从现在起,不允许淳安县的百姓擅自停放尸体,必须将尸体掩埋。同时将患病者拉至城外营地,身体安康之人不得与其相见!并在患病者曾经居住的地方撒上生石灰,若是有阻拦官差办事的,直接按照律法来办,从严从重处理!”
“是,属下这就去办!”差役领命后,便快步离开了。
“知县大人,这是总督府那边给您递过来的消息。”待差役领命离去后,县衙的主簿带着总督府那边传过来的消息,敲响了门。
“嗯,总督府那边也同意了我的建议。”海瑞将信从主簿的手中接过,待将上面的内容看完后,开口道。
“县令大人,眼下正是非常时期,自然得用一些非常手段,百姓们会理解您的苦心的。”主簿见海瑞心情有些低落,出声安慰道。
海瑞只是叹了一口气,并没有搭话的意思。
今晚的淳安县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官差们在得到命令后,纷纷赶往那些不遵从朝廷命令,擅自停放尸体,以及仍与患病者居住在一起的人的家中。
待进入家中后,便不由分说地开始行动,在家中停放尸体的则将尸体拉去掩埋,与患病者待在一起的,则将患病者拉往城外营地,同时撒上生石灰消毒,在这个过程中,只要稍遇反抗,便是一顿毒打,甚至直接将人关进大牢,而官差们粗暴的举动,也引得百姓怨声载道。
第84章 控制
第二天一大早,便有一大群百姓自发聚集到淳安县县衙,声泪俱下地控诉着昨晚差役的野蛮行径。
“请县令大人为我等做主啊!昨夜有差役强行闯入我家,将我爹强行带走了。”
“县令大人,能否让我送祖母最后一程?求求你了……”
“我娘她根本没病,你们为什么要把她带走?”
“按照礼法,应该将尸体停放七天后再行安葬,而那些差役却……”
县衙内,便有衙役进来禀报。
“禀……禀知县大人,有人在县衙外面聚众闹事!”
“什么?跟我出去看看。”
海瑞闻言,脸上满是吃惊之色,随后在衙役的带领下走出了县衙。
眼见海瑞出来,那些先前聚集在县衙外的百姓尽皆跪伏,不停地向其诉说冤屈,但海瑞只是冷冷站在原地,面无表情。
“诸位说完了吗?说完了便散了吧!”海瑞叹了一口气,开口道。
“知县大人为何不替我等伸冤?惩罚那些恶吏?”从人群中传来这样一道声音。
“因为这道命令就是我下的,你们要想讨个公道,就来向本官讨要便是!另外,自即日起,若是淳安县内,还有人胆敢私自停放尸体,以及包庇病患的话,本官决不轻饶,一律按照大明律法严惩!”海瑞说罢,便转身回到县衙。
眼见知县大人发了火,那些聚集起来的人立刻作鸟兽散,再也不敢提及这个问题,生怕下一个遭殃的人就是自己。
“唉!”待海瑞回到县衙,长叹一口气。
“百姓们会理解伱的苦衷的。”海瑞的妻子王氏见丈夫闷闷不乐,走上前来,为其倒上一杯茶,并开口劝慰道。
“但愿如此吧。”海瑞叹了一口气,回应道。
接下来的几天,在官府的严酷手段下,整个淳安县再无一家人敢于私自停放尸体,以及包庇病患,城中逐渐被一股生石灰夹杂着燃烧的艾草味道所笼罩,同时染病的人数也大幅度降低。
“禀报知县大人,城外营地的病患数量已经大幅降低,另外赵大夫还说,根据以往的经验来看,疫病很快就会过去了!”
县衙的主簿敲响了海瑞的房门,出声禀报道,语气中满是喜悦之色。
“嗯,待会儿按照这个,把消息送至总督府。”
“是。”
……
浙直总督府内,胡宗宪坐于上座,将目光转向众人,朗声道:“你们做的很好!这几天我在回浙江的路上,便听闻下面的两个县爆发了疫病,没想到这么快就控制住了。”
紧接着胡宗宪将目光转向自己的幕僚徐渭,夸赞道:“文长啊,这些日子辛苦你了,整个总督府的事务都压到了你一个人身上。”
徐渭向胡宗宪拱了拱手道:“总督大人,在下不敢居功,之所以能够有此成就,全靠各位大人们悉心配合,实心用事!在下只不过做了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罢了。”
“文长不必太过谦虚,总督府大大小小的官吏对你的能力可是颇为认可啊,说你机敏过人,凡事能够迅速决断而不出错漏!”
“总督大人过奖了。”徐渭恭敬回应道,随即不再言语,到一旁站定。
“哦,对了,此次淳安、建德两县出现疫病,以及官府接下来的应对措施是由谁提出来的?”
“总督大人,是淳安新任知县海瑞。”郑泌昌停顿了片刻,开口道。
“海瑞?就是上次带着灾民跪在总督府门前,说要向我讨个公道的人?”胡宗宪思索片刻后,开口道。
“没错,就是此人!听说有些淳安县百姓还给他立了生祠呢。”一旁的何茂才也紧跟着补充道。
“这个海瑞倒是有点意思,我胡宗宪为官这么多年了,第一次见这种人,怪哉怪哉!”胡宗宪感叹了几句后,端起桌上的茶杯,轻啜一口。
“行了,今日把各位叫过来也没什么事,大家没什么事的话,就散了吧!”
“是,总督大人,我等这就告辞了!”
很快,大厅里的人都走的差不多了,只余下胡宗宪和徐渭两人。
胡宗宪将目光转向自己的幕僚,询问道:“有什么事要跟我说吗?”
徐渭对着胡宗宪微微躬身,不紧不慢地说道:“总督大人,在下想要辞去总督府幕僚的职位。”
“为什么,你不是干得挺不错的吗?”胡宗宪见自己颇为看重的幕僚说出此话,不由得皱了皱眉,随即追问道。
“总督大人,在下是想要参加今年八月份的乡试,在下也想要像大人您一样,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百姓!如此,此生方能无悔。”徐渭的声音并不大,而语气之中却是从未有过的坚定。
“唉,文长啊!这官场可不像你想象的那样,这里面的水可深着呢,一个小小的浪,就能够将你吞没,远不如你做总督府幕僚来的自在。”
“总督大人,在下心意已决!还请不要再劝了。”徐渭打断了胡宗宪接下来想要说的话,沉声道。
“也罢,既然你心意已决,我也就不再拦你!什么时候想要回来,告诉我一声,总督府永远有你的一个位置。”胡宗宪打量着自己的这位左膀右臂,开口道。
“多谢总督大人,在下这就告退了!”徐渭说着,便躬身离去。
“嗯。”
……
房间内,郑泌昌、何茂才二人聚在一起共饮,桌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珍馐美味。
“来,喝酒,今晚咱哥俩不醉不归!”
“来,干杯。”
“干!”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何茂才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舌头也开始打结:“老弟你…你是不知道啊,这段时间都给我吓坏了。”
“哦,有什么事能够吓到老哥你这位按察使?”郑泌昌此时也喝醉了,将酒杯放下,饶有兴趣地询问道。
“我告诉你啊,之前阁老他们不是遣人来给我们递消息,让我们暂时不要有任何行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