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祯犹豫了一下,但还是点下了头。
吴育想了想,拱手道:“官家,臣建议再委派一人,权监察御史里行苏良亦可前往,行监视之责。
贾昌朝眉头一皱。
“苏良秩卑位浅,且无任何刑狱断案经验,让他去有何用?替欧阳修狡辩吗?”
赵祯没有理会贾昌朝,看向吴育,问道:“理由呢?”
“御史台本就有监察百官之责,但派王中丞或御史去,官衔过高,恐影响公正。苏良秩卑,可监视,却不影响案情进展。他与王兆明一起监视,相得益彰,更显公正!”
“准了!赵祯直接干脆地说道。
赵祯既明白贾昌朝的用意,也明白吴育的用意。
这二人,一人想令欧阳修罪重,一人想保欧阳修。
赵祯也想此事能够公正地调查出结果,于是便不偏不倚,全都准了。
贾昌朝本想反驳,但赵祯大手一摆,根本不愿听他再讲。
当即只能不说话了。
……
翌日,苏良便奉命去了开封府。
他将张氏的证词看过一遍后,发现张氏与陈谏的通奸之事已确定无疑。
但欧阳修与她的“奸情”,已过去多年,细究起来,并没有什么人证物证,全凭张氏的一面之词。
午后。
苏良和王昭明正在屋内检查此案的案情卷宗。
三司户部判官苏安世,一个中等身材的中年人大步走了进来。
“二位,有新发现。经查,张氏的父亲张龟正曾为其女儿留下一笔财产,作为奁产。但欧阳永叔用这笔钱购置了田产,田契署名不是张氏,而是欧阳永叔的妹妹欧阳氏,张氏成亲后,未曾归还。”
听到此话,苏良和王昭明都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所谓奁产,即女子以嫁妆的名义从父家那里分到的财产。
这笔钱在女子成亲后,应归此女子所有。
而今,此笔钱挂在了张氏的后娘欧阳氏的名下,且还是欧阳修经手做的。
这是违背大宋民法的。
这两大罪名足以将欧阳修此生的仕途彻底毁掉。
第40章 各怀心意,案情蹊跷
很快。
欧阳修涉嫌“以张氏资买田立户”的消息便传了出去。
作为朝廷的翰林学士,不但有乱伦之举,而且还侵吞了外甥女的彩礼钱。
此消息一出,民间更是掀起一场轩然大波。
百姓们可不辨真假,他们只负责骂。
欧阳修名声扫地。
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他的文章、书法也被一些激愤的书生们撕毁焚烧。
一代文宗,眨眼间成了衣冠禽兽。
谏院右正言钱明逸乘势而上。
当即就递上弹劾奏疏,称欧阳修“私于张氏,且欺其财”,理应重判。
贾昌朝、陈执中二人当即上奏,亦请求重判欧阳修。
这些奏疏,明显在给主审的三司户部判官苏安世压力。
很快,苏安世便拿到了欧阳氏的田契,并确认了此田契确实是欧阳修用张氏的嫁妆所换。
证据对欧阳修越来越不利。
……
入夜。
苏良离开开封府后,并未回家,而是租了一辆马车来到欧阳修府邸的后门。
其头戴斗笠,身穿黑衣,敲响了欧阳家的后门。
苏良作为监察欧阳修乱伦案的监管官,私下见欧阳修其实是不合规矩的。
但他还是忍不住,想要亲口问一问欧阳修。
为苏良开门者乃是一名中年人。
他见苏良戴着斗篷,面色又陌生,不由得问道:“敢问公子是?”
“苏良苏景明请欧阳学士一见!”
苏良虽然官不大,但在汴京城的名头还是不小的。
“请苏御史稍候。”
当即,那名中年人便快步朝着里面汇报去了。
片刻后。
苏良被引至后厅。
头发枯槁,神色疲倦,看上去似乎一下子老了十岁的欧阳修缓步走了出来。
“苏小友,你作为监审,此时偷偷来见我,不合规矩,万一被人发现,会毁了你的前程的。”欧阳修说道。
苏良正色道:“欧阳永学士在苏良眼中,是当下大宋朝堂的骨气,是天下书生的榜样,苏良前来,只想请欧阳学士亲口告知,与张氏乱伦,可为实情?”
“唉!”
欧阳修长叹一口气,缓缓坐了下来。
“老夫如今即使浑身都是嘴,恐怕也解释不清楚,我欧阳修再混蛋无耻,也不可能做出如此龌蹉肮脏的事情啊!”欧阳修近乎哽咽。
此时,他无论说什么都不会有人相信,这种无奈令他几近绝望。
听到此话,苏良心中稍安。
“《望江南》可是……”
“绝非吾所作!”
“那……那……以张氏资买田立户呢?”
“此事……此事确实是老夫的过错。吾妹早年失夫,心情抑郁。而那张氏,夫家富贵,我便想着将这笔钱当作吾妹的养老费用,哪曾想……唉,我是一文钱也未曾侵占啊!”
听到这里,苏良全明白了。
与张氏乱伦为假,以张氏资买田立户为真,但欧阳修未曾贪墨一文钱,皆是为欧阳氏所置。
苏良选择相信欧阳修。
二人闲聊了数句后,苏良站起身来。
“欧阳学士,我已知实情,也愿意相信您,定然不会让您蒙受不白之冤!”
说罢,苏良便快步离开了。
……
翌日,黄昏。
主审官苏安世将整理好的案宗交给了内侍王昭明和苏良。
二人一看,都不由得皱起眉头。
苏良还未说话,王昭明便先开言了。
“苏判官,如此断案是不是草率了一些?”
“凭借张氏一人口供,你如何就能断定甥舅乱伦?那《望江南》如何能确定是欧阳学士所写?”
“而‘以张氏资买田立户’立的可是欧阳氏的户,而非欧阳修的户,能定欧阳学士侵吞张氏财产吗?”
“今日伱这样定案,明日官家若细究起来,你不怕死,我还怕丢掉官职呢!”
此番话,一下子将苏安世说懵了。
欧阳修乱伦之罪,证据其实不足,但这种时隔数年的陈年旧事,根本找不来证据。
他只能将张氏所言以及那首《望江南》当作人证物证。
此举,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官家也自会有论断。
至于欧阳修贪墨外甥女的彩礼钱,因有田契在,欧阳修是逃不过惩罚的。
苏安世也算是据实上奏。
只是言语间,还是有些偏向于重罚欧阳修。
毕竟,此事造成的负面影响太大了!
而内侍王昭明的一番质问,明显是在护着欧阳修。
苏安世和苏良都是聪明人。
二人略微一想,便全明白了。
能在禁中待五年以上的内侍,那绝对都是聪明绝顶的人物。
王昭明怎么会看不出贾昌朝举荐他监察此案,乃是想让他公报私仇,判欧阳修重罪。
他若真重惩,就中了贾昌朝的计。
王昭明在官家身旁多年,甚会揣摩圣意。
他知晓官家是不愿重罚欧阳修的。
且知苏良因与欧阳修有旧,也会护着欧阳修。
故而,他才敢如此偏袒着欧阳修说话。
王昭明又补充道:“那些个陈年旧事,既然没有确切证据,便写上查无实据!”
王昭明也知欧阳修的骗财之罪难消,故而便想着将他的诱色之罪消减掉。
苏安世看向苏良,问道:“苏御史以为呢?”
“我不相信欧阳学士有乱伦之举,我建议苏判官再去审一审张氏,看其是否被某些人利用。此案若查不出张氏为何会在自己的私通案上非要将欧阳学士与她的陈年旧事供出来,绝对是不可能结案的!”苏良非常笃定地说道。
苏良一下子便说到了重点。
此案,本是张氏与陈谏的私通案,张氏在招供期间却突然供出与欧阳修有私情,本就蹊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