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诛和的脑海里浮现出一种既视感。
奉公人,可不就是打工人嘛。
打长工的,还有点前途;打短工,干半年,歇半年,不是和候鸟般的农民工一样。
不过春姬接下来的话,就让郑诛和拉下了脸。这勤奋的姑娘说:“奉公人多是做半年事,一般低的年俸三两。因此又被戏称为三两武士。主家要包吃包住,方可雇得到人。”
一人三两,招20个,半年薪水就没了。
春姬有些为难的看着郑诛和的脸,小声的讲起武士阶级的划分。
她有些为难,三两已经是最低的极限。要知道,德川幕府直属的御家人中,最低层级的每年也有四两。
御家人,便是德川幕府直属下级武士的统称。包括各种小家族、小家庭。这批人中,除去最下层年俸四两的抱席者,都属于世代相传,有退休金、有官职、有地位的高级家庭。
按照郑诛和自己的理解,幕府的大名就是原始股东,旗本就是高级公务员,御家人就是底层公务员,其中最低级的‘抱席’,则属于事业编的社会员工。
以上这群人,御家人总数大概有两万,这两万名额普通人轻易进不去。因为人家最喜欢排资论辈,你是德川家康时的谱代,他是德川家光时的谱代。谱代即是族谱上世代相传的家臣,一个个恨不得把族谱挂在脑门上比出个高低。
就像是比拼宠物血统、证书的宠物大赛。
普通的奉公人,就是社会中的白领,十几万人在江户求职。
相对于占比总数八九成的农民,这些人又都是人上人。
经过春姬的努力解释,郑诛和意识到三两还真不
多。工匠一年都有二十两。但包吃包住这个比较要命。在江户包吃包住,就是半年也得好几两银,何况郑诛和这里要干一年。难怪工资要的少,大头支出在这儿呢。
就是加上隔壁关东郡代的大师匠工资,郑诛和也就只能养十几个打手,这还不算仆人、厨子等。
这么点人能做什么?
看郑诛和坐在走廊上,愁眉苦脸的时候,春姬一时抿紧嘴唇,想起自己那生活困窘的母亲与几位兄弟,不禁思绪纷飞,细眉绞在一起,眼里满是纠结,踯躅而迟疑。
“若主人不嫌弃,可否请把我的父兄等人招来做郑家奉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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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剖腹武士
把自己卖了,也依然不恨家人吗?
郑诛和不知道如何评价这样的心境,或许这正是自己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地方。日本女性的大和抚子般的形象,起始于朱熹的理学,讲究三从四德。但若是郑诛和自己被卖掉,绝不会再和原先的家庭有瓜葛。
春姬匍匐在郑诛和旁边,努力撅起饱满的桃臀,低眉顺目的祈求:“我家父亲,乃是南部三郎胜三,原先负责修建利根川的水坝,可是实在没有钱粮人丁,只能借贷完成幕府的普请役,谁知招来几个无赖游手,没能按时完成幕府的命令,连幕府御家人的资格都被革除...”
春姬说着说着,梨花带雨的泪流满面。
郑诛和没想到,春姬家原来还是德川幕府直属的武士,这好歹也算是公务员家庭,怎么过的也这么紧巴巴?
“你们给幕府服役,为什么还要自己借贷?这是自带干粮吗?”郑诛和仔细的询问这些原先不知道的历史细节。
春姬一边擦泪一边给郑诛和答疑解惑:“普请,乃是祖制,如今已经变成要求天下大名、武士,为幕府修建宫殿、城垣,乃至水利、垦荒等一切工程的制度。幕府非但不会给钱给人,甚至还要派出官吏苛刻的定下难以完成的时间和任务,逼得不知道多少家家破人亡。可天下武士都是幕府将军的忠臣,理应劝谏将军,停止强迫和逼压啊。”
也就是说,幕府会按照普请这一制度,给全天下的武士发放各种工程任务,不但不给钱不给人,验收标准还极其苛刻。堪称最无赖的甲方。
春姬所在的南部家,在幕府御家人里肯定也不算非常低级,看她知书达理的样子也必定出身名门,家教优良。这样的家庭,也会被幕府的无良劳役逼的家破人亡,这都不造反?
郑诛和陷入沉思。
要是明国皇帝这样搞,国内受得了吗?仔细思索片刻,郑诛和想起了某个因为裁员而造反的大顺天王。得益于李定国的身份,以及大量反正顺军将领的存在,李闯王在国内一直是个很难评价的人物。
李闯王只是裁员就敢造反,这些日本人家门破完了都不造反,奇栽怪哉。
更奇怪的是,不但不造反,还忍饥挨饿的去努力完成幕府的工作指标。可知道哪怕今年完成,还有明年?
这强迫劳役都干了一百年了,幕府肯定从中闻到了压榨武士的门道。
郑诛和问春姬:“照你这么说,你父亲和兄弟几个,原先是幕府的御家人,在江户城的利根川上游有点封地,结果因为幕府安排的水利工程项目完不成,被取消了封地不说,还被迫把你卖掉填饱肚子?”
“就是如此。”春姬再次稽首下拜,头抵在手心上感激郑诛和,“多亏遇到了明国上人相救,春姬不胜感激!”
郑诛和微微点头。以春姬家的例子来看,普通的浪人还真招募不得,自己可是要干大事的。
是得把南部家那几个人带过来看看,听说日本人认定主公就很少背叛,喜欢以死效忠。不知道南部家这几块料行不行?
对了,还得问问他们,我与德川将军和天皇,孰大?
在附近找人怎么办?
这个不用春姬来讲解了,郑诛和出门把在门口附近晃悠的小六喊了过来。
小六出去打听了一早上,跑回来说:“明国上人,我查到了!那伙在浅草寺东河边盘踞的维新党里,有一个头缠红布的老武士,还有一个瘦如麻杆的年轻武士,应该是您说的南部胜三与南部小胜。”
郑诛和觉得,这小六挺会办事,赏了两吊钱,带着春姬去了柳桥北的浅草寺。
浅草寺之东的河畔,果然盘踞着一群维新党。
这些穷的连裤子都没有的家伙,反倒人人剃着武士专属的月代头,腰挎倭刀,一个个饿的细瘦,还不忘高谈阔论。红布缠头的老武士清瘦矍铄,用一根绳缠绕着肚子,瘦如麻杆的年轻武士,则趴在地上啃草,看起来是饿的要命。
春姬担忧的看着父亲兄长,低声的给郑诛和指认:
“头缠红布的正是我父亲
,南部三郎胜三。”
“那个是我哥哥,小胜。可是...妈妈呢?”
妈妈?
郑诛和完全可以确认,春姬的妈妈八成已经饿死了。
果然,看到春姬跟随着明国人过来,饿的两眼发花的南部小胜哇的哭了出来:“春姬!春姬!有饭吗?有饭吗?妈妈饿死了...弟弟饿死了...大家都快饿死了...”
“没出息的东西。”南部胜三把儿子打翻,又倨傲的看着郑诛和:“这里没有人的闺女可以再卖给你们这些吃人鬼了,你走罢!”
原来,南部胜三误以为郑诛和是来买奴隶的。
这让人有点尴尬。
福建人在日本做的最多的事,就是招募各种各样的人,贩卖到国内的纺织工场、或者海外种田,死亡率颇高。所以许多人把明国人暗地里称为‘吃人鬼’。
郑诛和也不恼,只是说:“我有意让春姬做我的侍妾,但看来你很不满嘛。”
“春姬...你...唉,你为什么要做傻事呢?即便你换回来的粮食,也被幕府撑腰的债主抢走了。我追到吉川町,却没把你找回来...你妈又气又饿,一下子...”南部胜三捶胸叹气,春姬听的泪眼汪汪,又是一阵生死离别。
原来那天在吉川町附近杀人的,正是南部胜三统帅的一群维新党浪人。他提着刀去找自己女儿,却没想到女儿已经近了明国人的府邸,只能悲愤的砍死吉原游郭的轿夫。
郑诛和默默的扫视着这些穷武士。
有人说,清朝是饥饿的盛世。但看看日本吧,德川幕府才是真正饥饿的盛世。
但牛逼的是,德川幕府一直没有遭到大规模的农民、武士起义。人家才是真把朱家理学贯彻到基因的儒学模板。
“恳请明国上人,收留这些人吧。”南部胜三一听这话,连忙收起倨傲,急忙团起来,给郑诛和下拜。
“何前倨而后恭?”郑诛和笑问南部胜三。
“先前倨傲,乃是为我女儿卖身不值;今日恭顺,乃是求明国上人收留他们。若您觉得我有辱家门,幕府巡差正在抓捕,我愿一死了之。”南部胜三挺直腰杆,跪在地上拔出腰间长刀,剖开自己破旧但整洁的和服,朗声道:“八幡大明神在上,忠臣不能侍二主,南部胜三愿以死谢罪。纲吉公,开眼吧!不要再养狗了!”
如此说着,南部胜三神色泰然的切开腹膛,先横切一刀、再竖切一刀,心肺肠管都纠缠在一起,红的、黄的、绿的一起翻露出来。
郑诛和看的冷汗直冒,心神震撼。
南部胜三四五十岁的中年人,他不疼吗?他不恐惧吗?
武士自杀时要有介错人,因为切开肠胃的痛苦常人根本无法接受,并且死的极其艰难和缓慢。
令郑诛和与众武士震撼的是,南部胜三一直到彻底死去,眉头紧凑,一声不吭。
神色端庄,血流满腹。
这位穷苦的‘岳父’,不愿意也不能侍奉第二个主君,要以死警示当代幕府大将军德川纲吉,不要再浪费精力在养狗上了。
郑诛和听说过,也看过相关的政令。大将军德川纲吉认为,生不出儿子是因为自己不够怜悯生灵,再加上他属狗,所以对流浪狗格外关照。不但颁布《生类怜悯令》,更禁止人们伤害杀戮动物,导致有人只因为打蚊子便被处死,数万人被冤屈关进监狱,几十万人犯法,搞得天怒人怨。
郑诛和一时沉默。
“不至于啊。”
对此,春姬涕泪横流的呜咽:“南部家为幕府世代臣子,武家忠义在此。”
维新党南部组的破落武士们庄严的跪在地上,同样是泪流满面的叩首大拜:“南部公,是英雄啊。”
或许这个刚刚倨傲,又跪伏在地上恳求不已,最后一刀了断自己生命的人,才是真正的日本武士。
郑诛和心道,即便被压迫到自杀,也不造反吗?
还是搞不懂日本人。
长叹息一口气,郑诛和对剩下的人道:“跟我走吧。从今往后,你们就是明国行人司的职属了。”
南部小胜看了看自己捂着脸不敢看自己的妹妹春姬,再看看郑诛和的大红麒麟袍,不禁匍匐在地,一边眼泪和着鼻涕流,一边大声发誓:“南部小胜,非幕府家臣,愿为主公尽心尽力,肝脑涂地。但在奉公效命之前,还请让我们送父亲最后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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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老百姓、芝麻油、越榨越出
南部小胜转身向十几个维新党武士呼吁:“正要抬尸去见当今江户町奉行北条氏平大人,让他向将军通报我们武士的穷苦。难道堂堂武士,竟困窘到不如路边一工匠吗?”
还真不如。
郑诛和一路走来,所看到的商店主人、工匠铺主人,一个个都白
白胖胖,衣着干净体面。虽然他们家的帮佣、雇工还是面黄肌瘦,没穿裤子,但店主真比这些穷破落武士强得多。
郑诛和昨天还真去打听过。一个有家有业、有老婆孩子、有雇工帮工的工匠,每年的工资高达二十两,虽然日子也紧巴巴的,可相比起年俸三、四两的武士,不是好太多了吗?
可以理解,这种经济条件上的落差与倒退,令武士们极度不满。国内的穷酸文人发现军阀头子比自己过得爽,也是一样的羡慕嫉妒恨。
也难怪幕府末期倒幕战争的时候,大批武士倒戈。
“像我们这样的人,町奉行北条大人会愿意见面吗?”几个武士低声嘟囔着,但是在南部小胜的逼视中,急忙卷起草席,铺设在破门板上,再将南部胜三的剖腹尸体板板正正的放在上面,一起向町奉行所走去。
还有人举起早就用过数次的帘子,匆匆用南部胜三之血写上‘维新党南部胜三公切腹恳求革除弊政,洗新宇内’‘怜狗悯猫、不怜世人,满河淹死弃婴,无有饿死野犬’等字样。
他们写的基本都是汉字。
郑诛和带着春姬跟在后面,想看看这些人会怎么整。
这一路上,可真是轰动半城。
满大街的人,都对切腹时泰然自若,死去后神情庄重的南部胜三肃然起敬。
浅草寺与吉川町,距离城市中心不远,所以不多时,他们走到了町奉行所。
也就是市政府。
日本人很奇特,为了限制官僚权力,江户城中的京官,常常是一官两人共管,譬如江户城就有两个町奉行,也就是市长。两位市长分别称南北奉行,一个人当班,一个人负责审查上个月对方判决的案件准不准,有没有贪。下个月则对调,由被审的人,审查审理他的人。十分套娃。
当然,郑诛和邪恶的揣测,很可能是因为人太多了,才不得不一个官位坐俩人,俩人轮流上班。
这个月是7月,因此是北町奉行所开门受理。
远远看到一群破落武士扛着死尸过来,奉行所的普通武士纷纷大惊,急忙拿来木棍、叉子,准备自卫。
南部小胜怀着万分的悲痛,放下父亲的尸首,带着武士们在奉行所门口呼喊示威。
“革除弊政!”
“幕府维新!”
没喊几句,所里便闹哄哄的奔出一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