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易钞
王阳明意味深长看了众人一眼,长叹道:“白银有毒!”
他解释道:“我朝开国黄金一两换白银四两,如今却能换白银五两,若以绢布计,开国时半两银可换一匹布,如今快要涨至一两!”
“诸位不妨估算一下,一二百年之后白银可还值钱否?”王阳明目光深邃,如同暗暗长夜中的明星一般。
众人闻言都低下头思索,杨廷和更是暗自心惊,在他原本的认识中钱银乃小道,人心才是根本,可王阳明却给了他一记当头棒喝。
他不自觉抽动了一下身体,大脑却在飞速旋转,轻声喃喃道:“这就是知行合一之学?”
王阳明站起身来朝着朱厚熜的方向一揖,环视四周朗声道:“正因白银有弊,我朝当以金银为储备,发行大明天宝!”
他转而一笑,言道:“或可称银本位”
蒋冕听到这句话,却仿佛抓到了什么灵感,语气有些压抑言道:“发行纸钞?如今的宝钞都快成废纸了!”
他的语气开始变得激动:“洪武末年宝钞基本被民间抛弃,永乐元年,太宗下令禁用金银,违者处以死刑,后又实行户口食盐法回收宝钞。”
“仁宗即位实行以钞中盐”
他双手向上托举朝北一拱,目光不闪不避直视王阳明,大声道:“历经仁宗、宣宗、英宗、武宗,朝廷一直都在加强回收宝钞,但至陛下登基宝钞颓势依旧无法挽回!”
王阳明回应道:“蒋阁老所言印证了我先前所说,我朝币之患,自太祖而始!”
“大胆!王匹夫,竟敢妄议太祖!”左都御史史彭泽立身怒目而视,大有一言不合就开打的架势。
王阳明轻扫一眼,沉声道:“陛下有言,廷问畅所欲言,史御史这是要欺君吗?”
史彭泽身体猛地一颤,被一道上位者所独有的凌厉目光,给震慑住了。
“史爱卿,同样的话,朕不想再说第三遍!”朱厚熜语气平缓,但在场的众人都有些不寒而栗的感觉。
朱厚熜站起身来,微微弯腰恭敬地朝着东方朱元璋手书的牌匾行了一礼。
“太祖之志,便是开万世先河!身为后世子孙,又怎能明知有错而不改,将错就错才是最大的不孝!”
他冷峻的目光环顾华盖殿,言道:“诸位爱卿可还有未发之言?”
过了片刻,无一人回应,蒋冕虽心有不甘,但看着杨廷和如鹰一般锐利的眼神,抬起的手,也只能颤抖着放了下去。
“诸位既已无话讲,那就由朕做个结语!”
他顿了顿,继续言道:“朕以为,王先生之言振聋发聩,此次廷问朕获益匪然。”
“当贺!”
先是朱厚熜鼓起了掌,随即华盖殿内掌声雷动,王阳明神色欣然对着众人行了一个谦礼。
“王某不才,廷问首讲,只愿诸位皆有所获。”
毛纪瞳孔微缩,一脸的难以置信,众人好不到哪里去,脸上皆是惊疑不定之色。
只见朱厚熜弯腰,行云流水般行了一个揖礼,王阳明神情严肃,正了正衣冠郑重回了一礼。
“这……这……”张璁的嘴唇微张,左手狠狠地掐在右手上,剧烈的疼痛,暂时压制住了他激动的心情。
朱厚熜走下御座,一挥衣袖,朗声道:“此次廷问,我大明币制之患已然明了,赋税征收繁杂,货币流通混乱,朝廷对货币的主导权逐渐丧失。”
他目若悬珠,“朕以为根本在制而非币”,随即他转身看向王阳明问道:“王尚书,大明宝钞隶属于谁?”
“宝钞印刷发行,由宝钞提举司负责,现归户部主管。”王阳明缓声道。
“好!如今的情况已经明了,欲要大明兴盛,则币制必改。”
但随即他笑了笑,神色淡淡道:“诸卿皆是有识之士,先前支持提俸,朕深感欣慰,祖制已然可改!”
大臣中的几人,脸色却一下变得古怪万分,仿佛刚兴奋吃下一块紫米,入嘴才发现是狗屎,但卡在喉咙里已然吐不出去。
“朕决意发行大明天宝,暂以白银为储备金”朱厚熜言道:“自大明天宝发行起,天宝可兑金银,朝廷亦须用金银向百姓换天宝。”
“着朕旨意,于中枢设立大明天宝司,独立于六部之外向朕负责,于各地设立分司,专管天宝发放兑换储蓄一应职司!”
“大明天宝司首任司长,由王尚书兼任。”
“臣遵旨。”
朱厚熜的一套组合拳,让众人有些发蒙,但立即刑部尚书张子麟就反应了过来。
“陛下万万不可!设立六部之外的衙署,是引祸之道啊!”
他干脆直接跪了下来,语气凄苦道:“昔年宪宗设立西厂,也指向皇帝一人负责,百官怨声载道,百姓苦不堪言,如今不也成了过眼云烟,昙花一现罢了!”
立刻又有一大批大臣跪了下去,但都是沉默不语,用头死死地扣在地上,向皇帝表达不满。
“哦?”朱厚熜语气略带玩味,反问道:“张爱卿,你为何只提西厂而不提锦衣卫、东厂?”
他的语气加重,脸上也出现了一丝寒意,喝道:“你是让朕,把他们一起撤了吗?”
“臣等惶恐!”
气氛一时变得有些沉默,宛若肃杀的寒冬。
张子麟用头猛击地面,一时间竟汗出如浆,朱红色的官袍都变得有些微的褶皱。
朔风如摧枯拉朽一般,卷走了文华殿外海棠树上的枯枝败叶,只留下半树青翠,在阳光下生机勃发。
风声很大,即使是跪在华盖殿内的群臣,也听得一清二楚。
但此刻他们更关心的,是那个一言不发的人。
朱厚熜在华盖殿内踱了几步,一步一顿走回了御座上。
他一声轻笑,打破了死寂的氛围。
“朕意已决今后官员俸禄皆由大明天宝结算,各地官员到分司处领取官俸,诸卿以为然否?”
杨廷和立刻跪了下去,哑声道:“陛下圣明,臣赞同设立大明天宝司,此举于国于民有利!”
几位阁老也纷纷附喝,一起跪了下去王琼特地,朝左侧行了一小步,跪下去的时候,差点将张子麟给挤倒。
面对张子麟的愤愤不平,王琼无所畏惧抖了抖肩。
形势一下大改,百官的声音变得整齐:“陛下圣明!”
朱厚熜颔首:“易钞乃朕登基之后第一策,必慎始慎终,诸卿要审慎对待!”
说完,他一甩龙袍离开了华盖殿,杨廷和抬头看着他的背影,自语道:“大明的天,要变了。”
第2章 吃鸡吃鹅
廷问结束,暮色已深,张子麟回到府邸顺手将蝉翼冠,递给在书房等待的夫人,一言不发就去换了一身襕衫。
他夫人见状稍一迟疑,转身就去吩咐厨子做几样好菜。
到了用饭时,张子麟指着桌中央的一盘菜骂道:“把厨子叫来我要亲自问问,这不是陷老爷我于不义吗?”
在厨房洋洋得意的张大厨,掀起两只袖子,露出精壮的手臂,挥了挥手中的炒勺,对着几人说道:“哥几个瞧好了,老爷肯定会叫我过去领赏!”
“哼,怕是去吃个挂落!”颠着炒锅的大厨头也没回,重重地将锅落在灶。
“张平,老爷叫你”管家语气不善,张平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亦步亦趋跟在管家身后。
张子麟抬了一下眼皮,斜眼看向站在门槛外的张平。
他拿起手中的银筷子,指向桌子中央的一盘“鹅”,声音威严:“鹅肉是禁肉,你怎么敢端上老爷我的餐桌?”
银筷子被他重重拍在桌上,清脆的响声之后,张平也立即跪了下来。
“老爷啊,这哪里是鹅,分明就是鸡,您看那鸡头鸡爪,和鹅可没半点关系。”
“哦”张子麟看着拼盘的鹅肉,皮笑肉不笑,心中却颇为满意,缓声道:“看来是老爷我错怪你了。”
“你这鸡肉从哪来的?”
张平立即会意:“小人家中所养。”
但随即他话锋一转:“那这乌鸡汤中的人参又是怎么回事?”
“我朝太祖可是有过禁令,不得食人参,你这是……”
张平连忙叩头,只看到门槛的虚影,仿佛那手指高的木门槛,就像一座大山一般横亘在他眼前。
“老爷,我冤枉啊,那分明就是我自家种的党参!”
张子麒笑骂道:“你这蠢夫,不该是山上挖的党参?”
“老爷说的是,小人一时糊涂”张平磕头如捣蒜,张子麟满意地抚了抚胡须,开口道:“你这厮也算有感恩之心,来人赏他十两银子。”
“谢老爷,谢老爷!”张平被管家叫来的下人架着两侧肩膀拖走了,双手还一个劲合十念叨。
张子麟夹起一块鹅肉,先是放在鼻尖慢慢闻了闻,又小心翼翼地在料碟里蘸了几下,一口咬进嘴里,鲜香四溢又略带嚼头。
他闭着眼睛细细品味,又喝了一小盅乌鸡汤,长舒一口气:“该吃还得吃,该喝还得喝,不管皇帝怎么说,这吃吃喝喝是免不了的!”
过了酉初一刻,张府变得热闹起来,下人们则警惕地守在各处门口。
张子麟居于上首,手中端着一杯酒,他一挥右臂将酒撒在地上,“这一杯酒,祭我们已去的同僚,祭白大人!”
“呼啦啦”
滴落的酒液溅到了两侧的桌椅上,但很快就在紫红的木质纹路中消失不见。
张子麟神色一正:“诸位,今日我等聚会是要对皇上的易钞想个法子。”
“砰”左都御史重重地拍了拍桌子,随即他的手微不可察地缩了一下。
“易钞,放他娘的屁,小皇帝想一出是一出,把我们放在哪里?”
“史大人,莫急”张子麟笑哈哈道。
左侧一身着黑色长袍的中年男子言道:“诸位,我敢担保,这易钞之策不可行,但我们不能去阻止,反而要大力推行!”
“啊!”史彭泽眉毛抖了抖,问道“左事中之言何异?”
“我等背后站着谁,诸位都是清楚的,这易钞可是真正发财的门路!”
他阴恻恻一笑:“我等用所谓的天宝换取金银,而百姓来换则言说库中无银,拖上个十天半月,不就……”
下方一青色澜衫人笑道:“左公此言甚好,但愚以为,不妨先将百姓手中金银换尽,再略微施以恩惠。”
他将手轻轻抬起,两个手指扣在一起,“指甲缝里露出这么一点,全一全我们的名声,那我们这位,喜欢修道不顾百姓死活的皇帝,不就更加深入人心了吗?”
史彭泽猛点头,言道:“我看此计可行,立即发书江南。”
“慢!”张子麟走下座位,在中央踱了几步,他语气感慨道:“诸位,今时不同于往日,我们这位皇帝耳目遍及京城,还是得小心行事。”
他轻轻将手合在一起,言道:“派来往的客商,将这消息送出去,切记这消息不能在我们这聚会上传出去。”
“同时告诉江南那边的人,先大肆用金银兑换宝钞,等时机一到,立刻用宝钞兑换金银”张子麟神色森然,右手狠狠挥了下去。
“我倒要看看,这天宝能撑到几时!”
“哈哈哈哈哈……哈”
“依我看呐,最多仨天宝就废纸一张,但我有一疑问却是要请教张公”
“左事中但说无妨”
“这白大人虽然被关在狱中,可终究还能说话的,万一……”
张子麟回到座位,轻轻的抿了口茶,先是冷眼扫视一圈,“白方家不会说的,也不敢说!”,他而后抬头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