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由于老朱的祖宗之法,露头就杀,大多数人也都只在心里想想。
而真正有能力去上书的,却都默默看向手中,赞同提奉的奏疏。
反对之声终究雷声大雨点小,文臣中想要反对的人,只能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杨廷和望了一眼文渊阁外只有绿叶的海棠,长叹一声。
“废除经筳如此顺利,也不知是好是坏。”
王琼冷声道:“事情办好了,还瞎担心什么!”
“担心什么?王阁老难道不忧心,如此重大之事,站出来反对的,就那么几个人”费宏摇摇头。
毛纪一边写着票拟,一边言道:“监察使外任走了一批人,提俸联合了一批人,官员升迁笼络了一批人”
蒋冕慢慢将手中的茶杯放下,翻看了一页手中的奏折,“不止啊,白纸案可震慑了一大批人!”
王琼哈哈一笑,反问道:“咦,最难啃的那几个老骨头呢?毛澄、张子麒……”
费宏瞪了他一眼,冷声道:“不都在家忙着扯皮吗?”
王琼咂咂嘴,举起手中的杯子晃了晃,笑道:“我还得感谢他们,老了老了,还能领到一笔银子。”
忽然,杨廷和抽椅起身,正色道:“诸位,时辰已到,我们也该去参加廷问了!”
几人闻言都是神色一肃,各自正了正衣冠,随即朝华盖殿的方向而去。
乾清宫外朱厚熜,负袖于三层须弥台上,抬头望向华盖殿金色宝顶上空的气运。
过了片刻,他一振龙袍,迈步向前走去。
黄锦麦福二人紧随其后,神情也是十分庄重。
杨廷和等人到了中和殿,却发现六部和都察院,五军都督府都已到齐。
众人见到诸位大学士到来,也都起身一礼。
费宏回礼之后,眼神自然地向四周扫视一眼,却并没有发现陌生人的踪影。
杨廷和径直朝座位走去,落座之前他的眼神朝张璁的方向看了看。
张璁着一袭红袍,在众人间谈笑风生,蝉翼冠不停抖动。
先前毛澄推荐他担任礼部尚书,但后来却在朱厚熜的安排下成为了新任工部尚书。
王琼坐在杨廷和的对面,自然也就注意到了杨廷和,顺着他的眼神望去。
“哈哈哈”王琼不住地抚摸胡子,一旁的费宏见状微微侧过去半个身子。
王琼看一下张璁,发现他眉毛两开,谈笑间眼睛快眯成一条缝了。
他回想起初见张璁的样子,那时张瑰不过是一个二甲进士,眉毛和眼睛离得近,一脸苦大仇深郁结于心的样子。
但此刻他定眼一瞧,张璁的眉毛都快到额头正中间了。
他一反手拍向自己的额头,“喀,头发有点不想靠近额头”,一挑眉发现自己的眉毛也很高。
正在他继续思索之际,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
“臣等参见陛下!”
朱厚熜轻轻颔首,但并没有直接走到御座,反而立在原地。
麦福大喊一声:“廷——问”
“咚咚咚”
景阳钟悠扬的钟声在紫禁城内回响,众人不由得神情一肃,整个大殿的氛围也变得庄严了起来。
就在此刻,杨廷和的瞳孔却猛的一缩,手不自觉地攥紧了,仿佛看到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只见朱厚熜,朝着中央圆台的方向,拱手道:“先生有礼。”
群臣随即反应过来,立即附和——“先生有礼!”
王阳明一步一顿,走到大殿中央,先是对着北方一揖,随即盘坐在中央的小圆台上。
他朗声道:“鄙人王阳明,为诸位开讲。”
第102章 白银币之长
华盖殿内众人围坐,朱厚熜高居北方御座,离他稍远一圈的是内阁阁臣,再外围的就是六部、都察院和五军都督府。
王阳明开宗明义,沉声道:“今日廷问,吾论币”
话音刚落在场众人表情不一,杨廷和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费宏和蒋冕对视一眼神色凝重。
张璁的脸上欣喜之色却是压抑不住,激动地看向了对面的杨一清。
杨一清轻抚胡须,身姿变得更加板正。
王阳明一挥衣袖,从他的袖子中抖落了铜钱、贝壳、白银、黄金、竹片、丝绸。
他从容地拿起一枚秦半两,言道:“自秦之前货币繁杂,始皇帝之后黄金以镒名上币。”
王阳明的目光在人群中扫视一眼,朱厚熜笑着说道:“铜钱识曰半两,重如其文,为下币。”
毛纪深以为然地点头,始皇帝之功,不仅车同轨,书同文,还有统一度量衡,统一币制,二者同样功在千秋。
王阳明又拿起一小块银子,沉声道:“然始皇帝以白银为珠玉之物,不以为币,自汉武之后才有白金之币!”
“自秦至今贵金属取代贱金属乃大势所趋也!”
朱厚熜轻轻抚了抚龙椅,自然随意地看向众人。
费宏摇摇头,举手示意道:“我认为此言不妥,如今我朝虽实行宝钞,但铜钱依旧在民间畅行无阻,往前横推一百年。”
他顿了顿,继续言道:“即使是纸币大兴的元朝,铜钱依旧广为流通,又何来取代之势?”
王阳明举起手中的钱币,反问道:“费阁老,不知我朝造铜币几何?宋朝又造铜币几何?”
“这……”费宏沉吟片刻,脸带犹豫之色。
王琼抢先替他答了,“我朝一百五十年所造之铜钱,尚不如宋熙宁年间,一年之铸币量。”
王阳明笑着解释,“何谓大势?主流也!”
“白银取代铜钱之大势,是在大处着眼,并非彻底舍去铜钱,况且我朝仍有待用币!”
众人闻言皆是眉头一皱,张璁不经意地瞥了一眼朱厚熜,见他神色毫无变化。
于是张璁言道:“江西湖广用米谷,山西陕西用皮毛,四川贵州用茴香,盐布。”
他笑了笑,继续道:“至于云南则专用海贝”,他伸出一只手来掰着手指头数道。
“诸位且看贝壳、米谷、皮毛、布,皆可为代用币,钱法不通也!”
王阳明点点头,言道:“张尚书所言甚是,但我却有一问,宋时有代用币,我朝也有代用币,二者何异?”
“信用之差!”毛经语气感慨,一脸的可惜之色。
他言道:“宋之币盖上印信,即使是一块竹排,都可当钱使,而刚才张尚书所言代用币,却都是财物本身的稀缺性才使之为币。”
听到这里,杨一清却不由轻笑一声,众人都将目光看向他。
老头抬袖掩饰尴尬,随即言道:“老朽确实想到了一件趣事,云南无海不产海贝,但铜矿却颇为丰富,可当地不采矿铸币反而高价购买海贝!”
他摇了摇头,语气古怪地模仿道:“云南自来钱法不通,骤变难矣,朝廷何必生事!”
“哈哈哈”,众人皆是大笑,杨廷和却脸露厉色!
他在心中思索,钱币乃国之大事,钱币不统何言国之一统,如此行为却是在藐视中枢!
杨一清起身朝着王阳明一揖,问道“老朽我有一事不明,王夫子何言白银必能取代铜钱为主流?”
王阳明笑而不语,转身看向上方的朱厚熜,问道:“陛下可否派人?取铜钱十贯,白银十两。”
朱厚熜颔首同意,麦福立即派人去取,半刻的功夫,十贯钱和十两白银都摆在众人的眼前。
王阳明起身走下来,挥手示意道:“诸位可起身一试重量。”
离得最近的毛纪,一伸手拽起装有铜钱的袋子,左手一用力却差点摔个踉跄。
昆曲代表作《十五贯》,讲的是娄阿鼠盗走了十五贯钱,合计差不多七十五斤重,即使娄阿鼠体壮如牛,背着也想必走不了多远。
费宏一步跨出,轻而易举就将十两银子拿了起来,在座众人皆是若有所思。
王阳明盘坐在圆台上,掏出一个小剪子,剪了几块碎银,笑道:“铜钱价贱体重,白银体小价高,更重要的是白银能够准确辨别成色如何。”
王阳明笑了笑,言道“王某曾走访京城各大钱庄,一个寻常百姓当上三年学徒,银子的成色可八九不离十地辨别。”
“王某不才,学了一月,倒也对辨银胸有成竹!”
但随即他话锋一转,正色道:“白银在民间大行其道,我朝发行宝钞至今却形如废纸!”
他的眉毛微皱,长叹道:“自我来京之后,买米倒也成了难题,每石米四五十贯者有之,六七十贯者有之,二十贯宝钞难买半斤米。”
众人神色凛然,有人偷偷地看向了上方的朱厚熜,心中也暗自感慨,王阳明的大胆。
费宏对王阳明所言感同身受,想当年他初到京城,领到了人生的第一笔“奉帖”,但由于种种原因只能卖掉,价值十多两“奉帖”,只卖了二两银子。
大明宝钞,是让大明皇帝都绕不过的一个痛。
朱厚熜却神色淡淡,朗声道:“连太祖实录中都承认铜钱之劣势,白银在民间流通也是必然!”
“大明宝钞的弊端,诸位皆是有目共睹,朕也不想做掩耳盗铃之人。”
说完他缓缓落座,目光扫视众人。
气氛一时有些沉重,王阳明沉声打破了寂静。
“大明开国至今,钞壅不行,金贵而不可小用,米贱而不便大用,宝钞更是诸多缺点,白银可称币之长也!”
杨一清神情严肃反问道:“依王尚书所言,白银当真成为天下主流?”
毛纪闻言下意识地就想要回答,但王阳明的声音比他更快。
“一时之俊杰,又怎能称得上千古风流?白银眼下虽为币长,却不利于我大明之未来!”
王阳明掷地有声,浑厚的声音响彻华盖殿。
第103章 论白银
“白银崛起已成事实,但与我华夏主流却有背离之处!”
“啊”张璁嘴巴微张,一脸不可思议。
蒋冕却目光闪烁了几下,心中隐约有些担心,看向王阳明的眼神充满了审视。
王阳明大袖一挥,言道“我华夏自古,先王造币,君主掌币权显国之权威,之利权!”
朱厚熜点头表示赞同,自然随意地看了众人一眼。
廷问,他和王阳明已经有过沟通,以此为易钞契机。
而他将借易钞,唤来大明这艘巨轮转向的东风。
蒋冕言道:“白银为货币主流,依王尚书之言,当是有迹可循,在宋时便有明显趋势,历经金元发展,最终在我朝稳固!”
他看向左侧的都察院左都御史,对方立即轻咳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