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熜坐在金台上向下俯视,两侧的大臣从奉天门一直向外延伸,排列到了“金砖”铺就的广场上。
大明的御门听政,从明太宗开始就是露天的,这是朱棣在表达一种人与天的关系。
所谓天子承天命而治百姓,在浩瀚的天空下举行这个国家最庄重的朝会,表明了恭谨的态度和坦诚的胸怀。
但此刻朝会上的人,却并没有感受到这坦荡的心胸。
给事中张翀首先发难,对着朱厚熜行了一礼,言道:“陛下,臣张翀要弹劾大学士毛纪,罔顾圣恩,勾结叛逆意图谋反!”
白方家闻听此言,目光直勾勾地看在了群臣前方的毛纪身上,但是毛纪却依旧面无表情。
朱厚熜没有表态,场面一时就冷了下去,其他几位给事中见状也立即跪了下来。
“臣等复议张翀所言,望陛下明察!”
“诸位爱卿,是何看法?”朱厚熜却将目光望向杨廷和,白方家心中暗道一声不好。
杨廷和向前迈了一步,神情肃然,气势压人。
“未经三司审理,谁定的罪?”他又向前跨了一步,喝道:“捕风捉影之事,三人成虎之言,岂能由尔等众口铄金,冤杀好人!”
费宏紧随其后,大声道:“《大明律》诬告人罪要加所诬罪二等,尔等可担得起!”
蒋冕冷哼一声,目光冷冷扫视众人,言道:“现在回转为时不晚,一旦证实尔等诬告,那就是死罪!”
后面的几个给事中,心一下子就虚了下去,额头上渗出了细小的冷汗。
最上方的张翀把心一横,侧身看一下默然不语的毛纪,大声质问道:“毛学士为何不发一言,是不是做贼心虚,手中无有证据表明自己的清白?”
见毛纪还是不答话,张翀越发坚信自己的判断,毛纪不一定和白莲教有关系,但此刻他绝对证明不了自己的清白。
白方家使了个眼色,后方的几位大臣立即会意,也一起跪了下去。
随着第一个人行动,越来越多的人跪了下去,朱厚熜只是略一扫视,整个朝堂只有1/3的人还站着。
他放在袖子中的手,手指轻轻搭在一起,神思之力一动,却只发现下方疯狂涌动的黑气。
此刻,他仿佛从上空俯瞰紫禁城,整个大明的气运就如同振翅欲飞的朱雀。
但却死死的被巨大的火焰巨柱给束缚,或者说朱雀镇压住了将欲喷薄的烈焰。
随着群臣的下跪,中央的火焰越发的炽热,甚至有将万物焚毁的态势。
但马上他的眉头微微一蹙,在火红的烈焰间,他依稀看到了一丝微弱的黑气,但只是眨眼的工夫就消失不见。
正当他想继续观察的时候,却被下方的张翀给打断了。
“毛学士,你可有自证的证据!”张翀见大家都支持自己,两侧脸颊变得潮红,质问的声音也越来越大。
“毛学士,陛下面前可做不了假!”
大臣们虽然跪在地上,可都是在对朱厚熜实行无声的压力。
王阳明见状正欲发言,却只见毛纪两步跨到中央,先是冷冷地看了几眼跪下的大臣,然后自嘲道:“那日茶会也不是我一人去,莫非诸位皆是我的同党!”
“毛阁老,慎言!”
“万万不可能!”
“陛下,我等忠心日月可鉴!”
毛纪冷哼一声,大声呵斥道:“我毛纪,不证无证之罪!”
言罢,他向金台上方的朱厚熜长声一揖,迈步回到了原来的位置。
朱厚熜淡淡点了点头,转而向下方的张翀问道:“张卿,不知你有何证据?”
张翀一时汗出如浆,心就快要从嗓子眼跳出来了。
他先前指认毛纪,是揣摩帝王心思,认为凡是涉及谋反,无论是真是假,皇帝都会大发雷霆。
可现在的情况,却与他所想的截然相反。
若是他人冤枉,不可寻找证据证明自己的清白,反而要让对方找证据证明自己有错。
白方家摇了摇头,心中微叹,他还以为张翀是个能人,不需要他动手就能拉毛纪下马,但就现在看不过是个略有胆色的蠢材!
他又转念一思,目露凶狠之色,如果有人冤枉他偷吃了东西,他也不会剖开肚子自证清白,一定会把那个人的眼睛吃下去,让他看个清楚!
想到此处他瞥了一眼一旁的毛纪,老头威严的面貌,依旧没有一丝动容。
朱厚熜坐在金台御座之上,神色淡淡看向下方众人,仿佛众人口中谋反的惊天大罪,不过是清风拂面罢了。
杨廷和冷眼旁观,蒋冕则微微眯了眯浑浊的双眼,费宏眼神中却依旧有一丝退不去的担忧。
他们知道毛纪推动修礼,定然会成为一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只是没能料到,他们的攻击会来得如此之快,力量如此之大。
王阳明则是看了看一旁的毛纪,略微点头若有所思。
张璁猛然开口喝问张翀道:“张事中,陛下问你话呢。”
说完他也猛地一跪,大声道:“臣一时愤慨,请陛下降罪。”
“无事,张爱卿也是一时气急”朱厚熜站了起来,两步走到前方,朗声道:“张翀,你还有何话说?”
张翀一时间心如死灰,脸上的原本潮红褪去变成了惨烈的猪肝紫色。
“臣,无话可说。”
“好。”
“陛下,张事中也是一心为国,只是办事疏忽大意,请陛下宽大处理!”白方家说完就跪了下去。
跪下去的大臣们异口同声的言道:“请陛下宽大处理!”
杨廷和脸色微变,看向白方家的眼神里多了一丝晦暗不明的味道。
他心中暗想,自己什么时候疏忽了这位白尚书,是从六部对内阁言听计从的时候吗?
他扫视了一眼乌压压跪下的群臣,不免有些感慨,自己到底还是老了,没想到朝堂上还有如此能人。
众臣右下方的石德宝心中不免冷笑几声,看着下跪的众人,再瞧瞧上方面的天子。
这是在“犯上!”
第91章 无罪
朱厚熜神色淡淡,在金台上走了几步,一挥明黄的龙袍,轻笑道:“诸位爱卿,毛阁老可有罪?”
白方家虽是以头触地,却时刻关注着皇帝的动向,闻听此言不免有些失神。
在他的预想中,皇帝有两个选择,要么听从众位大臣的意见,对张翀宽大处理,要么“一意孤行”,降罪张翀。
可此刻……
杨一清却精神一振,他明白皇帝的意思了。
毛纪无罪,那有罪的是谁,不就不言自明了吗?
思及此处,他正了正神色,走出文官的行列,向朱厚熜一揖,道:“陛下,臣奉命修编《大明律》,大明律中对于此类情形却有具体论述。”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了张翀一眼,而对方也仿佛意识到了什么,脸一下子就白了下去。
“各犯情可有矜疑的,都饶死,发边卫充军”杨一清背诵出了《大明律》中的一句话,又大声道:“依我大明律,毛阁老无罪!”
“哈哈哈”白方家跪在地上却直起了腰,一脸不屑地看向杨一清。
“陛下,臣不认同杨寺卿所言。”
“白卿家有何见解?”
朱厚熜虚虚一抬手,白方家就站了起来,他从容不迫地抖了两下袖子。
侧过身质问杨一清道:“按大明律所言,凡是无法证明的罪责都应该按轻罪处理,怎么杨寺卿是修法,修糊涂了!”
他顿了顿扫视四周,“诸位同僚,这轻罪和无罪,一字之差,万里之别!”
“咳……咳……”
杨一清但笑不语,过了片刻才缓言道:“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白尚书不会不知道吧?”
他的语气开始加重了,“刑者慎也,所谓君子以明慎用刑而不留狱,所谓罪疑,并非有罪无罪之别,而是定罪之后可轻可重之疑。”
他紧接着解释:“礼记有云,众疑,赦之,既然是赦免那就是无罪。”
杨廷和脸色欣然,也站了出来言道:“我朝编撰元史,‘诸疑狱,在禁五年之上不能明者,遇赦释免’这元史是宋濂大学士主编。”
他左手向上一拱,沉声道:“又经太祖审阅,难道不能说明太祖的意思,大明律中的疑罪,是定罪之后可轻可重之疑,而毛阁老自然是疑罪从无。”
白方家心中冷哼一声,自古以来历代皆对疑罪从无,还是从轻都有争论,即使同一个州府的官员也会有不同的判断,更何况朝堂上的百官。
这最终的解释权,还是要看台上的那个人——皇帝。
朱厚熜听着台下臣子们的争辩,随即朗声道:“诸位爱卿,论功行赏之际,连有无功劳都分不清楚,就直接予以重赏,诸位认为可否?”
“当然不可,违背常理!”王阳明语气果断,浑厚的声音在奉天殿内震颤,白方家不免有些惊讶。
不是说这个王守仁得了大病,即将命不久矣,怎么现在看起来比他还精神?
但等他回过神来,细细品味朱厚熜话里的意思,瞳孔不由一缩。
朱厚熜淡淡点头,“既然功劳有疑不能以重赏犒之,那有无罪责都还未弄清楚就直接以轻罪处死自然也是不行!”
“陛下圣明”石德宝大吼一声,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他立刻扑通跪地。
随着他的跪地,所有的人都跪了下来,但此刻心思却都变得有些莫名了。
“杨一清”
“臣在”
“朕曾命你修订《大明律》,自今日起,我大明律法中皆适用疑罪从无,自阁台乃至州府无一例外。”
“谨遵圣谕”杨一清面色红润,枯瘦的脸上仿佛也变得容光焕发。
他一直就是疑罪从无坚定的支持者,可奈何《大明律》没有明确说明,各地的官员执行时也只能按照自己的判断,没有一个统一的标准。
如今,却是迎来了变局。
他一直认为,宁可放错也不要杀错,前者尚且有挽回的机会,后者一旦做了,那就再也无法改正。
白方家的心情却不怎么妙,原本是好好的百官施压的局面,竟一下子变成了“万众归心”。
原先是大臣们劝谏皇帝施以仁政,而此刻却变成了百官赞同皇帝的决策。
唉,他不禁悠悠长叹,看了一眼台上的朱厚熜,心中感慨万千,难道这世上真就有如此神人?
不,他定了定心神,你我皆凡人,是人就没有打不倒的。
朱厚熜也在思考,疑罪从无之用。
对于一个合格的皇帝,冤枉好人的坏处远比简单地放过一个坏人要大。
这世界上多一个坏人不多,但如果好人杀多了,那就是为渊驱鱼,为丛驱雀之境。
到时候牵一发而致全身,溃的就不止大堤那么简单。
“张翀,你还有何话说”朱厚熜冷声道。
“臣自知罪大,请陛下责罚。”到了这个时候,张翀反倒有些洒脱,也明白了自己之前是何等的愚蠢。
可惜即使心中懊悔不已,但也只能听天由命,任凭发落。